陛下要名聲。答應傅明禮交上虎符就放他們離開,他沒有食言。一路上,果真無人阻攔他們。
傅明禮推開殿門,牽着千桃往外走。今日天空放晴,萬里無雲的好天氣。西北軍還不知虎符的事,依舊唯他是從。
少女走得慢,傅明禮也放慢腳步,他跟着她的節奏走。
早已入春,少女穿得不多,只着件薄薄粉衫,外頭攏層素白輕紗。隔着層布料,傅明禮扣住她的手腕,莫名覺得她手腕有些發燙。
傅明禮稍折身。
少女眼波迷離含水,臉色蒼白如紙。
剛要出聲詢問,目光越過千桃,竟對入雙烏黑眼眸。他擰了擰眉,出於感知危險的本能,他不敢繼續久留。步伐加快,施加在少女手上的力氣也慢慢加大。
千桃不知道他怎麼忽然間變了副神色。她只知道,她身上,有點兒難受。
除卻朦朧酒意外,從腹部,捲起陣陣疼意來。
縱然疼痛很細微。
可就如同被小蟲子啃咬、如同來月事般,悶痛得難受。
傅明禮拽得她手腕生疼。千桃跟不上他的步伐。
似乎毒酒開始發作,千桃有些使不上勁兒。
方往前走兩三步,千桃忍不住輕輕喘氣。
還有什麼想不明白?
陛下就沒打算讓她同任何一個人離開。毒酒穿腸,要麼離開皇宮等死,要麼去找他求藥。
“你、你先走吧,我走不動。”千桃忍不住推推傅明禮的手肘。
誰料,傅明禮竟將她橫抱入懷。他在她耳邊問:“難受?”
千桃點點頭,然後又搖頭。
傅明禮道:“先出宮。”出宮了,有的是醫師。如今他交出虎符,意味受制於人,皇宮更不宜久留。
——
“燼兒,汴京禁軍皆由你調遣。”
“左不過一個女人,想報復,報復回去便是。”
“虞千桃從前那樣折辱你,燼兒,若非從前你喜歡她,朕都恨不得處死她。”
“朕叫人跟着傅明禮,只要你想,現在便能追上他們。”
皇帝知道柏燼在動搖。
他能坐穩那把龍椅,靠的從不是正義凜然,相反,他兩面三刀、睚眥必報,甚至還有些心胸狹隘。他能輕而易舉找出旁人弱點。
他要勾起柏燼的惡念,要讓柏燼看清虞千桃的真面目。
他要讓柏燼親手捉拿傅明禮,要柏燼恨虞千桃、恨整個鎮北王府。
這也是他爲柏燼鋪的路。
抓獲叛臣,當大賞。
縱然柏燼殺伐果斷,回京數月也立下幾樣大功。可若想成爲一個服衆的繼位者,這些,遠遠不夠。
不知從何時開始,皇帝心中的繼位人選,早已變成柏燼。
然如今,柏燼渾身僵硬。
他一言不發,彷彿又變回從前那個跪在雪地中不吭半聲的少年。良久,他抽出沾染血跡的長劍。烏泱泱的眼中冰封般,再也沒有半分情緒。
殿內靜謐。
只剩青年身上那襲盔甲鐵片相撞的聲響格外清晰。
——
正是一年春好時。
傅明禮策馬帶千桃離開皇宮。
皇宮外的氣氛與皇宮內不同,宛若隔絕的兩個世界。
宮內,壓抑冷漠;而宮外,依舊歡聲笑語。尋常百姓不會在乎宮變,不會在乎誰登上皇位。每個人都爲生計奔波。
傅明禮往城南醫館策馬。城南醫館僻遠,最主要的是,這所醫館裏,有傅明禮的人。
千桃在他懷中。
他自然知曉少女愈發沉重的呼吸。
他伸手碰了碰千桃的額頭。燙極。
她難受得很,種種症狀,都像是着涼。從前傅明禮也不止一次着涼發熱,向來是旁人照顧他、擔憂他,他甚至不明白,爲何僅僅是發熱,他們也會那樣擔心他。今日卻體會到那種滋味。
抵達城南醫館外的巷口,傅明禮抱千桃下馬。巷子窄,騎馬難以穿行。
巷口叫賣的大娘見着身着戰袍的傅明禮,這輩子都沒見過大將軍的樣子,看愣了。
她目光追着傅明禮走。
恍然大悟。
原來是要去醫館。
從小巷進去,走半柱香功夫便能到達醫館。大娘收回視線,繼續叫賣。
然而恰巧是他們前腳剛進巷,後腳,大娘拎的籃子都差點打落。
大娘哪裏想過,她有一天,也會見到這般場面?
煞神般的將軍坐在馬上,後頭跟了數不清的赤衣禁軍。
大娘抓穩籃子,顫聲喊:“官、官爺?”
沒人理會她。
禁軍跟着煞神將軍去往醫館。大娘鬆了口氣。
千桃身上疼得古怪。
起先只有腹部悶疼,到後來,心口、喉間都在疼,似乎五臟六腑都開始流血。千桃用她最大的力氣推傅明禮:“你、你不要再管我。”
此時少女像渾身脫力般。
傅明禮抱緊她,始終沒有停下前行的步伐:“再忍忍,很快便找到大夫了。”
“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調笑的、略含惡意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傅明禮腳步未頓。
然而往前,竟也有禁軍圍困。傅明禮退了好幾步,迫不得已,他轉過身,正對柏燼。
柏燼大馬金刀朝他走來。
青年轉動長刀,笑意未達眼底:“想走?”
他視線冷冰冰落到傅明禮懷中、千桃身上。他不會殺她,他會折磨她,像她從前折磨他那樣。一路,柏燼想過很多很多極盡惡毒的事,他好像堵着口氣,不知該如何紓解。
傅明禮客氣地同他說:“她病了。”
柏燼笑:“病了?”
“與本殿何干?”他極力壓下心尖那點不適,故作冷漠。
尤其是他說完話,千桃還不知死活地去拉拽傅明禮的衣裳。柏燼臉色沉了又沉:“將他們押走。”
禁軍想要去扣押傅明禮,然而傅明禮也並非手無縛雞之力。傅明禮一面躲避禁軍,一面對他說:“你當真不在意她?她在發熱,身子經不起來回的折騰。”
柏燼連眼皮都不曾掀起,輕“嘖”了聲。
沒人知道,他指尖早已掐入掌心。
他嫉妒得快要發瘋。嫉妒千桃跟傅明禮走,嫉妒抱着千桃的是傅明禮。
他確實沒再看千桃半眼。看不見,可他依舊聽得見,千桃聲音略有點微弱,她竟然哽着嗓子叫傅明禮逃:“你自己逃,不、不要再管我。”
語不成調。
極盡可憐之色。
柏燼牙尖抵住下脣,努力忽視這一切。
傅明禮一人難敵,終究被禁軍推着往外走。
然而不知何時,周遭都靜下來,禁軍也停下動作。柏燼皺眉,用不耐掩蓋他的失態:“怎麼都聽下了?”
禁軍啞聲:“殿下……”
柏燼將長刀刺入地面,眉梢間捲起躁意,他往出聲的禁軍身上凝去。
很難讓人察覺的,他偷偷往千桃身上瞥了眼。視野間彷彿掠過小片紅,不等他瞧個真切。傅明禮先陰沉沉往巷內轉,背對他:“讓開。”
禁軍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請示:“殿下,皇子妃她、她吐血了。”
柏燼目光猛地鎖至千桃身上。
他只瞧見少女後背,烏髮垂落,露出雪白纖弱的脖頸。
“血?”他聽見他問。
身體先一步反應,他已然上前,攔去傅明禮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