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桃的儲物袋裏,隱藏氣味的符紙也不少。
靠着伏宴指路,他們藏進一個石洞裏。
也許是萬烏崖過於深的緣故,沒有魔獸的眼睛照亮四周,周圍伸手不見五指。石洞裏便更加陰暗,甫一走入山洞,一股潮氣便涌進鼻息。
千桃手指聚攏出一團光時,石洞被照亮。
千桃知道她自己該怎樣離開幻境,可她不知道該怎樣讓恩人意識到這裏是幻境,她愁得嘆氣:“先在這裏休息。”
小少年什麼都沒說,怯怯看着她。千桃又發現,他脖頸上白白嫩嫩,沒有長大後的那條黑藤。
千桃回過神問他:“疼不疼?”
他很乖,不吵不鬧,掀開袖子點了點頭。
若不是千桃親眼看見他手臂上猙獰的傷口,僅憑他的神情,恐怕千桃都會以爲他根本不疼。
雖然這裏是幻境,但所發生的一切,除了她,其餘都是少年曾經經歷過的。
千桃取來藥瓶,小聲說:“我給你上藥。”
伏宴望着她。伸出手,任由她動作。
在他的記憶裏,萬烏崖裏沒有千桃這樣好看的人。她好看得就像雪魔口中的仙子。她大抵確實是仙,她散發的氣息太過柔和,與那些魔獸的兇戾全然不同。
然而好看在萬烏崖沒有半點用處。
伏宴冷漠地想,她真好騙。她一定不知道,在這裏相信別人的眼淚,是最愚蠢的事情。
伏宴在被扔進萬烏崖十年了。
十年歲月其實對於壽命漫長的仙魔而言只是彈指間,然而對於伏宴而言,十年的摸爬滾打,十年的暗無天日,漫長得像過完了一輩子。
他懂得如何與虎謀皮,他知道如何在萬烏崖爾虞我詐。
他就像浸泡在冷水裏,早已失去七情六慾。
伏宴當然清楚,仙對於魔獸而言有何等的吸引力,仙的心臟可長它們千年修爲,仙的骨頭可製成世上最好、最堅硬的骨劍。
伏宴太弱了,他想變強。等他得到修爲,日後再沒有魔獸是他的對手。
可少女渾然未察,她低眉凝視他,那雙眼睛澄澈得彷彿能讓世間一切污穢無處遁形。她眼中滿是柔和的光,她的指尖輕輕從他手臂上擦過。
藥粉刺激得傷痕發疼,然而少女指尖拂過的地方卻癢癢的。他的妖與魔的結合物,渾身上下都是冰的,少女卻是熱的。
她問他:“疼不疼?”
伏宴多久沒被這樣關懷過了?
母親的關懷呵護早已在記憶中褪色。他怔怔望着。
不,他不能沉溺進去。
伏宴眸色一冷,取出他藏在袖中的短刀。他咬緊牙關,閉上眼用力往前刺去。
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刺到。
伏宴額頭冒出片冷汗,他猛地睜開眼。
眼前什麼都沒有,空蕩蕩的,前不久對他眼角含笑的少女消失不見了。
挽起的衣裳還沒有放下去,手臂肌膚上殘存着溫熱的觸感。
是因爲她發現他不堪的心思,所以離開了麼?
伏宴垂了垂眸,短刀滑到腳下。
其實如果她沒來,他會用這把刀,把那些魔獸,一個一個殺掉。
他勾了勾脣,笑容天真中透着幾分殘忍。
**
千桃方纔還在給人上藥,一個晃神,眼前小少年已經不見了。
她還在萬妖崖內,只不過身處之地不再是剛剛那個山洞。
不遠處,一面水池浮現在眼前。水面,五朵冰雕般的蓮花安靜躺着。
千桃揉了揉眉心,她依稀記得,剛剛她好像看見過一把刀?可是她沒來得及細看就已經離開那裏了。
她搖搖頭。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該怎樣幫恩人走出去。
幻像以人之所懼、所念、所想而生。
若是因懼而生,那麼打破懼怕便可走出幻境。至於所念所想,那便需要放下執念。
很像因懼而生。
正想着,千桃好像聽見耳邊嗤笑了聲。
她擡起頭,周圍空無一人,彷彿只是她的錯覺。
千桃沿着這條唯一的小路走。
沒等她從池畔離開,少年來了。
這時的他比千桃前不久見到的那個高很多,他抽條了,臉頰仍舊清瘦,他身上很多傷,不合身的衣裳穿在身上,他手裏拿着把黑鐵劍,像是途經此處。
遠遠看着,千桃便覺得黑劍鋒芒滲人。
千桃也有一把白玉小劍,小劍溫養在她的元神裏。
少年戒備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劍尖直指千桃喉心。
千桃張張嘴,剛要說話。冰蓮下的池水凝聚成刀型往少年身邊割去,疾風割在臉上,千桃好像連神魂都在疼。
少年不再管她。黑劍出鞘,利落乾脆地迎向水刃。水刃瞬間炸開。
千桃也抽出白玉劍迎了上去。
起先他們還能應對,但很快,水刃越來越多。越來越喫力了。
不對勁的是,少年那雙眼睛漸漸發紅。於仙而言,產生心魔、走火入魔會便會如此,這不是什麼好徵兆。
千桃摸不清前因後果,此時更沒有什麼頭緒。
千桃一邊應對自己面前的水刃,一邊要分出心神注意少年那邊。但事實上,更多的火力都聚集在少年身上。
少年眼睛猩紅。
“現在‘他’身負重傷,需要那味冰蓮才能治好病。”靨魔的聲音忽遠忽近:“冰蓮的伴生獸自然不會讓他得逞。”
千桃知道了。
那她先幫恩人取一朵冰蓮吧。千桃並不知道她可以做些什麼。
靨魔饒有興致地望着千桃,其實伏宴的幻境,是戮。
伏宴年少時的遭遇不好,被母親族人丟進萬烏崖,在萬烏崖下受盡欺辱。他當然有怨,他做夢都想讓萬烏崖下的魔獸死在他手裏。他那時的慾望便是殺戮。
伏宴確實也這麼做了。
但這場幻象,他一旦開始殺生,就會陷入無休止的殺戮。千桃要做的也很簡單,阻止伏宴殺生。
不過在他看來,千桃幾乎沒法阻止伏宴。
靨魔開始想,如果伏宴困在他這裏,他能得到多少年的修爲?靨魔伸出骨指一點點算。
忽然,傳來利器沒入皮肉的聲音。
一滴鮮血落在地面。
靨魔渾身的骨頭卻好像遭到重擊。
完蛋了,靨魔最後想。
他垂眸就可以看見,少女手裏捧着冰蓮,竟然幫伏宴擋下冰蓮伴生獸的一擊。但其實如果千桃沒有擋,伏宴現在可能已經將伴生獸擊殺了。
千桃的血滴答滴答往下流。
千桃痛不痛他不知道,但他可能,要跟千桃結契了。千桃本該離開靨象,卻因他一時貪玩,被他留在靨象中,千桃屬於外來者,靨象又是由他識海而生,千桃的血相當於直接滴在他的識海里。
***
大概因爲這裏是幻境,所以在看見冰刃朝少年胸口刺去的時候,她纔會毫不猶豫地爲他擋住這一擊吧。
真切的疼痛來到時,千桃才意識到她做了些什麼。
她胸口插着兩把刀,一把是伴生獸的,一把是少年爲了禦敵舉起來的。
伏宴猩紅的瞳色漸漸淡下來。如果沒有千桃衝上來,他已經擊殺伴生獸了。然而他不排斥她的自作主張。
他還記得她,很多年前,那個出現在他面前,又離他而去的仙。
在此之前,他以爲,她是知道了他的殺心才離他而去,現在出現,是想除去他這個禍害。他再一次對她起了殺心。
剛剛,他甚至也覺得她是想趁亂取他性命。所以他舉起劍了。她要殺他,他回擊,很合適,不是麼?
可事實好像並非如此。
她只是要幫他擋住冰刃。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