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捨去一身皮肉，找回千桃一縷殘魂。
這是值得的。
伏宴只是偶爾想，如果當初，如果當初他沒有那樣固執，如果他不是什麼魔域少主，他跟千桃之間，是不是便不會走到現在這種局面？
伏宴並不是時常沉湎於往事。
往事已逝，再如何去想，都無濟於事。
伏宴垂眸看着他的累累白骨。
他散盡半身修爲。
這是他爲千桃死而復生所付出的部分代價。他應付出的。
——
後來的百年裏，伏宴除了處理妖族的事務，其餘時間便在尋找千桃的殘魂中度過。
蒐集殘魂並非易事。
他去過很多千桃曾經走過的地方。
或許她的魂魄會因留戀而停留在那些地方。
從前他在萬烏崖時便覺得時光漫長，旁人彈指百年間，他的百年，分秒尤長。
後來在玉瑤的幾百年，如今想來，其實相比起來不算漫長。
他也終於發現，有千桃時與沒有千桃時的差別。
記憶裏那些與千桃有關的部分，好像大多都是輕鬆的。
他料理了黑藤，此後世上再無人會要挾他取出千桃的心臟。
歲月格外漫長，他是在千桃沉眠多久以後將她的殘魂收集完整的？
伏宴也不記得。
只是他還記得那日，天邊又一次落起雨。
那一天，他在人間。
人們說那日下的是春雨。
伏宴對春雨略有耳聞，在人間，下起春雨時，萬物復甦。
是啊。
萬物復甦。
伏宴也將千桃的魂魄全部收集起來了。
人間萬物復甦，千桃是不是也能甦醒過來？
可待他將魂瓶安穩送回妖宮時，天邊已經佈滿陰雲。伏宴終是察覺到，他的劫雷要到了。
數百年過去，無論他怎樣設計推延。
這一日，始終都要來。
但他沒有想過，會是在殘魂齊全這日到來。
他不知道劫雷之後，他會是生，亦或是死。
可能拖延到找回千桃全部殘魂的這日，已是幸運。
劫雷帶着魔氣，在天邊耀武揚威。
按照黑藤設想的，度過此劫，他的妖骨便會悉數褪去，他會成爲一個……徹頭徹尾的魔。
成不了徹頭徹尾的魔，等待他的，只有一條死路。
伏宴穩了穩心神。
這大概是他第一回，主動找上靨魔。
他將魂瓶交給靨魔了。
靨魔知道千桃的肉身藏在哪裏，他也不會做出任何對千桃不利的事。
不到萬不得已，伏宴不會走下這一步。
他怎會不知靨魔對千桃的心思。
若沒有那般心思，靨魔怎要絞盡腦汁編出情蠱的說辭，他又怎會偷走千桃？
可他必須將魂瓶安排妥當。
最壞的結果，不過是他身死。
劫雷一道一道落下。
這次的雷劫，是成神的雷劫，共有九九八十一道。
前十道劫雷砸下，伏宴尚且迎刃有餘。
但這僅僅是前十道，越往後，雷劫裏蘊含的力量便越強。
古籍曾有記載，八十一道雷劫的最後一道，蘊含毀天滅地的破壞力。
後來，伏宴真的快要承受到第八十一道雷劫了。
他好像見到千桃。
百年來，千桃從不入夢。
然他在雷劫裏再一次見到她了。
他想起千桃曾經是如何對他好，他想起千桃曾經也追在他身後走，他想起千桃曾經眼裏只有他。
當時不以爲意，回過頭才知，這些事早已深埋心底。
劫雷道道劈在身上，伏宴半跪在地上，渾身沾滿血污，指骨破碎，皮肉包裹下的森森白骨依稀可見。時光彷彿回到他淌過渡生河的那日。
他要活着。
他必須活着。
他必須見到千桃活着。
——
玉瑤
誰都不知道，玉瑤宮殿下，另有一處地宮。除了玉瑤仙主便無人再知。
此時地宮裏，宗政軻、靨魔、姬玉舟三人相對而立。靨魔手中握着魂瓶，目露緊張。
因着宗政軻與姬玉舟當年掉進渡生河，元氣大傷，否則主事的人，也不會輪到靨魔。
少女安靜躺在冰棺裏。她身旁，魂燈還未亮起。
靨魔緊張地握着魂瓶走到冰棺旁。
他打開魂瓶，將殘魂引往千桃眉心。
似乎也並非是魂魄一引入體千桃就能活過來。
他們漫長地等待了十餘日，在他們都以爲所謂殘魂不過伏宴的臆測時，千桃的魂燈亮起來了。
那魂燈散發的光異常細弱，可這無疑使他們倍受鼓舞。
又是二十日過去。
千桃甦醒。
談不上哪裏奇怪，又好像四處都奇怪。
千桃醒過來，她依舊會笑，會道謝，會說話。她的音色、語氣與從前別無二致。可他們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就好像，對萬事萬物都上不了心。
她好像沒心沒肺的。
甚至提起伏宴，她只會“哦”一聲，不鹹不淡，就好像從沒認識過伏宴一般。
曾經喜歡得那樣熱烈，鬼門關走一遭，便成了陌路人？
以千桃愛憎分明的性子，當是會厭恨伏宴纔對。
不過轉念一想，他們又似乎想得通。
伏宴看着那般厭惡千桃，最終不也爲千桃跋山涉水找回殘魂？
不不，好像又沒那麼通。千桃與伏宴，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