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還記得,曾經她有多喜歡伏宴。
不過曾經有多喜歡,在如今看起來都無足輕重。
千桃再也感受不到昔年心臟跳動時的炙熱。
甚至,千桃回憶不起當年面對伏宴時到底是何心境。
她說不出話。
事實上,即便能開口,她也不知道她面對父親、師兄、靨魔時該說些什麼。
她也不好奇百年過去,仙域又變成什麼樣子。
不過她的父親老了。面孔間都透着疲憊。她不知道百年間到底是發生了些什麼,好像朦朦朧朧間記得,父親與師兄曾經掉進渡生河。
再多的事情,千桃便也不記得了。
這跟千桃所知道的不大一樣。
古籍裏只說,跳進渡生河的人,生還者鮮少。
千桃很快又釋然了,只是說鮮少,或者父親與師兄便是這鮮少的一部分。
從前千桃嚮往玉瑤之外的世界,現在千桃對這些再也提不起興趣。
她只想窩在一塊小小的地盤裏,哪都不去。
她也不想下牀走動。
渾身都是疼的,稍微挪挪手指便覺得不爽快。
千桃的變化,靨魔自然看在眼裏。
他時常給千桃尋些解悶的東西來,只是千桃都沒太提得起興趣。像從前,千桃早捧起那些玩意愛不釋手了。她就像失去生機一般,眼裏失去了神采。
見千桃如此,靨魔對伏宴的不滿愈演愈烈。
只是靨魔很久不曾見到伏宴。
妖族也沒有伏宴的消息,這些年來妖族事務皆是由池安處理。靨魔想起伏宴將千桃的魂瓶送到他手中時的場景,天空烏雲密佈,紫色的閃電格外凌厲。
靨魔那時憂心千桃得緊,自然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今日回想起來,靨魔纔想到,伏宴那日必是要渡雷劫了。
不過這麼久過去,伏宴一直了無音訊。
想來死在雷劫下了。
該。
靨魔這麼一想,心情登時大好。
……
雷劫之後,天邊會降下一場福雨。
不少妖族都受了伏宴度雷劫時的福澤。
然他們並不知是何方大能渡的雷劫。他們只知這場雷劫給他們帶來的福音,這是場萬年難遇的福雨。
福雨會降下靈力,淋一場福雨,就如吞了千把顆丹藥,既能增長修爲,又能強體健魄。
而伏宴,他對此一無所知。
曾經他出手救回宗政軻與姬玉舟,曾經他耗費半身修爲用於尋找千桃的殘魂。
即便他在全盛期都未必能扛得住九九八十一道劫雷,更遑論如今掉了大半修爲的狀態?
一道道劫雷砸在伏宴肉身上。
他彷彿回到淌過渡生河的那日。
不不,比那日更要險惡。
劫雷劈碎他一身妖骨,劫火在他的皮肉上燃燒。他臉上面具皸裂,早已現出原身。
伏宴從小到大喫過的苦頭不知有多少,劫雷落下時他確實連眉頭都不曾皺上半分。篳趣閣
只有在想到千桃的時候,肉與骨之間的疼痛好像方纔蔓延至心口深處。
身上的疼痛一重高過一重。
伏宴不想死。
夙願還未達成,他怎麼能死去。
即便……即便千桃醒來後不會想見他。
他只要遠遠看到千桃活過來便好。
伏宴數着落下的一道道劫雷。
還差二十道…十九道……
他再是不想,意識也逐漸朦朧。
直到眼前浮現黑藤的身影。
黑藤與他結過契約,爲了防止他暗中再次對千桃下手,伏宴沒有與他解除契約,而是將他困在識海里。
眼下他式微,此時修爲或許連黑藤都比不上。
伏宴不擔心黑藤會離開他的識海,結下契約,他們生或死都是綁在一起的。黑藤不敢走。就算走,等他死在雷劫裏,黑藤也是會死的。黑藤不會再威脅到千桃。
黑藤浮在他眼前,一如既往的刻薄:“若你當初聽我的,取出巫神之心,今日又怎會落魄至此。”
伏宴一直都知道。黑藤滿口少主。可黑藤所爲,爲的從來不是他這個主子。
黑藤想要的,是一個任他擺佈的傀儡。
時至今日,伏宴甚至想不出他爲何會一直容忍黑藤。
大概是來自於遠古的血脈,大概是年少時黑藤於他的恩情。
黑藤背對他做過很多,但那時伏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不將黑藤所做的放在心上,也不會放在心上。
黑藤喋喋不休地說話。
伏宴不理會他,恐怕他自己也覺得無趣,惡狠狠罵:“冥頑不靈……”
黑藤說歸說,他也是怕的。
倘若伏宴撐不過去,那麼他同樣死路一條。
黑藤如今的情況,不比伏宴好多少。劫雷於他而言有影響,但因着劫雷直接落在伏宴身上,伏宴喪失修爲的速度,比他要快得多。
然而他又能做些什麼?
伏宴都沒法應對的,他也應付不來。
沒人想死。
又是一道劫雷砸下,伏宴的情況越來越糟糕。
黑藤咬牙:“伏宴你清醒點,你真的想魂飛魄散麼?”
他不管伏宴聽不聽得到,總之他一直在伏宴識海里大叫。
現在發生的一切全部都不在黑藤的設想裏。
上一任魔神狂妄自大,他說他隕落之後,便不會再有新的魔神誕生。可黑藤實在太想光復魔族昔年的榮耀了。伏宴的到來,無疑讓他產生希望。
他最開始,有些瞧不上萬烏崖裏弱小的伏宴。他以爲,伏宴若想成爲魔神,需得藉助各種天材地寶。
但後來,伏宴所表現出的修煉天賦,全部衝擊着黑藤的認知。
伏宴的天賦,比上一位魔神更要出色。這般優越的天資,便是十個上任魔神來了都抵不過的。
黑藤原本以爲,伏宴成爲魔神已經是必然。
黑藤咬牙不再亂想,他知伏宴心結是千桃,也只好利用千桃來勾住伏宴。
這場雷劫持續了很長很長段時間。
大概有二十來日。
尋常妖魔渡劫,哪需這般長的時間。
黑藤不免惋惜。
倘若伏宴沒出那些幺蛾子,整整二十多日的雷劫,只要他撐過去,足夠讓他成爲新神。
黑藤最終沒能等到雷劫停止。
在地七十七道劫雷砸下時,伏宴再也支撐不住,黑藤與此同時也失去了意識。
會死麼?
伏宴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在想。
……
池安找到伏宴時,已經是兩月以後。
妖宮事務實在瑣碎,池安忙得腳不離地,好不容易鎮壓了內亂,急急忙忙衝出來尋找伏宴。從前看着伏宴處理事務得心應手,輪到他代理妖族事務時他才發現這些事遠遠沒有伏宴在時看起來那麼輕鬆。
並非不擔心伏宴,只是近些年伏宴因爲千桃的事情時常外出,離開妖宮十幾日實屬常事。
但這次,實在太久了些。
伏宴離宮幾月,杳無音訊。
再加上前些時日雷劫的事情,池安不是很能拿得住主意,需得有主心骨在。
池安費了好大陣功夫,終於在妖域極南之處尋到伏宴。
妖域的極南之地,本應氣候溫暖。池安卻無端地感受到冷意。
妖犬在前帶路,越往前走,便越是寒冷。
池安哆了哆。
跟在他身後的妖兵裏也有小妖竊竊私語:“這裏,怎麼會結冰?”
“想來妖君陛下真的在這裏,否則,還有誰能憑一己之力讓溫暖的地方變寒冷?”
聽着,池安加快腳步。
冰下依稀可見焦黑,不難辨別,在結冰以前,這裏發生過一場浩劫。
繼續往前,池安驚愕地頓住腳步。
那是一座冰雕。
那柄黑鐵劍扎入地下,他們的妖君陛下掌心捏着黑劍,半跪在地面。
妖君闔着眸,面龐與往常無異,面具已經被摘下,池安罕見地看到伏宴全貌。但往下看,便是妖君長長的銀尾,銀尾上鱗片千瘡百孔,還有隻見白骨的手掌。
妖君陛下……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