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心臟漸漸因她開口而再次重重跳動起來。
就像乾涸的魚重新遇水。
伏宴擡起頭，他凝望着千桃。千桃依舊別開了臉，她沒在看他。
他不會貪求千桃仍如從前般愛他。
他不會奢求千桃原諒他。
可說到底，他存着幾分僥倖。
他貪心地想要千桃的原諒。
也貪心地想要千桃多看他幾眼。
千桃低垂着眉眼，“醒過來以後，我忘了一段往事。”
伏宴眼皮輕跳，心臟猛地漏了半拍。
他自降生以來，好像鮮少怕過什麼。蛇族視他爲罪惡，萬烏崖的魔獸視他爲玩物。最黑暗的那段日子他不曾心懷畏懼害怕。
可千桃在他身邊以後，他有了很多可害怕的。
害怕千桃死去，害怕千桃受傷，害怕千桃愛上別人……
現在，他害怕千桃還未說出口的話。
那點僥倖散去。
伏宴費力地想要收起那條千桃不喜歡的蛇尾。
少女的聲音還如百年前那般軟：“我忘了我是怎麼死的，也忘了曾經有沒有做過對你不利的事。”
她說幾個字就會擡頭看看他，是在猜他會不會生氣發怒麼？
伏宴垂下眸去。
他該慶幸千桃忘記曾經他間接害了她的事情麼？他該慶幸千桃忘記他曾經傷害過她的事麼？
不，他不慶幸。
反而鬱氣壓在心口，愈發沉重。
他寧願千桃恨他。
千桃小心翼翼看了看伏宴，伏宴不說話，臉色沉沉的，讓她以爲她確實做過不少惹怒伏宴的事情。想了想，她滿懷歉意地說：“如果我真的做過不好的事情，那我向你道歉。”
伏宴閉了閉眼，脣瓣微顫：“你沒有做過不好的事情，是我對不起你。”
千桃愣在原地。
伏宴對不起她？
晃了晃神的功夫，眼前捲起疾風，千桃勉強穩住身形時，她已經不在原先的結界中了。而伏宴，也已經消失不見。
這裏已經不是空柳祕境了。
沒有大雪，沒有電閃雷鳴。花瓣從大樹上飄落，她回到仙域了。
那、那靨魔還在空柳祕境啊。
千桃無瑕再去想伏宴的事。
她連忙畫了道符咒，用傳音術告知靨魔她已經不在祕境裏了。
千桃全然沒有發現，遠處，花樹後，幾乎遮掩不住的蛇尾。
伏宴手指彎曲緊緊貼合樹幹。銀髮在風中輕晃。
夜空中綴滿星辰。
而他遠遠凝望着千桃。
他沒有錯過，千桃方纔站穩便急匆匆地去給靨魔傳訊。
她不擔心自己是否安全，也不去疑惑她身在何處。她更不會在乎他的道歉、他的一切。
忘了也好。
忘掉她曾經經歷過的疼痛，她還是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玉瑤少主。她的生活裏不會出現一個叫伏宴的怪物。
她丟了情魄，日後也再沒有哪個男人負得了她。
伏宴掩脣咳嗽。
走吧，走吧。
等千桃身體無虞，他會徹底從她身邊消失。
黑藤沒法與伏宴交流。
然他能感受到伏宴的哀慟。
黑藤後悔了。
他後悔當年逼着伏宴非要他取那勞什子的巫神之心。
他後悔當年篡改伏宴在幻象中與千桃的回憶了。
他看着伏宴拖着殘敗的軀體回到空柳祕境。
**
幾乎是祕境變天的那一瞬，浮黎便知道自己大限將至。
早在伏宴跪在他屋外的那日，他便察覺，他的神力只出不進，遲早有一日會枯竭。
神的靈力枯竭了，便會隕落。
也許日後會有神永生不死。
但他們這羣伴天而生的神，宿命便是用他們隕落的軀殼福及萬民。
靨魔從他這裏要不到準數，已經離開。
浮黎沒想到的是，伏宴來了。
伏宴站在大雪紛飛裏，連原形都維持不住。這般狼狽，卻又與百年前的伏宴重疊了。
浮黎拄着柺杖，一下下敲擊地面：“我幫不了你。”
伏宴的腰身似往下壓了壓：“我來，非是求上神幫忙。”
浮黎一愣。
隨後便聽伏宴說：“天有天道，那麼，上神可知，天道該如何尋？”
浮黎是不曾想到伏宴膽大包天，竟將主意打去了天道頭上！
那是天道。
所有生靈的主宰。所有規則的製造者。神族新舊更迭亦是天道設下的規則。
天道無影無蹤卻又無處不在。四處都是他的眼、他的耳。
浮黎搜尋記憶，良久方從浮光掠影中找到些細枝末節：“昔年，見過天道的，大抵只巫神一個。”
巫神與宗政家那小姑娘還有些淵源。
伏宴並未開口，但浮黎知道，伏宴在等着他的後話。
可浮黎註定給不了伏宴更多的後話。他搖了搖頭，勸說道：“宗政少主身負巫神之心，沒那樣容易死。”
伏宴領會他的意思，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只是浮黎卻察覺到，他體內匱乏的靈力，忽的重新充盈了起來。浮黎失笑，便是伏宴給他靈力，他也活不了太長。
他將伏宴給他的靈力包裹成小團，倘若哪日伏宴體內靈力耗盡，這些靈力便會悉數回到伏宴身體裏。
即便浮黎不知道巫神是從哪裏見到的天道。
可對伏宴而言，這個消息足夠了。
至少有人見過天道，至少還有曙光。
——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尋找。
伏宴沒尋到天道，也沒再去見過千桃半面。
再次聽到千桃的消息時，她已經陷入了昏迷。
至少在外人看來，千桃是陷入昏迷了。她還有薄弱的呼吸。
伏宴暗中叫人給玉瑤遞了不少靈丹妙藥過去……其中，甚至有他用自己的血製成的丹丸。
都沒用。
直到靨魔入了千桃的夢。
不，嚴格來說，那不算夢。
千桃跌入了凡間，她在經歷一次又一次的輪迴。或者，在仙族，有一個詞叫作——歷劫。
得到這個發現以後，衆人無疑都鬆了口氣。
可只有伏宴察覺，結束輪迴的關竅只一個字“情”。
千桃失了情魄，沒了情。她脫離不了輪迴。
無情、無情。
這兩個詞無時無刻不徘徊在伏宴腦子裏。
伏宴隨千桃入了輪迴。
他暗中護着她，幫着她。
可千桃沒了情魄，任憑他用盡手段，都沒能讓千桃離開輪迴。
她在那幾個世界裏，一遍又一遍地重來。
輪迴並非沒有期限。
伏宴知道，倘若再輪迴幾次，千桃還是沒有找到她的道，她也會永遠被困在三千世界裏。
伏宴想過很多辦法全部無濟於事。
到後來，他只能用神力維持輪迴的繼續。
維續輪迴，本就是逆天而行。對伏宴帶來的傷害，無疑也不容小覷。
要想千桃平安走出輪迴，他們必須引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