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一幕 初識 六
    元綏七年,三月十一,曄國暮廬城。

    子夜已過,宮牆外,隱約飄來斷斷續續的打更聲。一匹渾身烏黑,四蹄雪白的駿馬也隨着梆子聲自宮門外絕塵而入,於御街上疾馳奔過,直穿三道宮門,停在了紫宸殿前的石階下。守門的禁軍認出這匹名喚墨雲踏雪的馬,便知來人是俸詔連夜入宮的將軍,根本未加阻攔。

    馬上之人約四十出頭的模樣,脣邊留着短髯,渾身上下也是清一水兒的青衣青褲青披風。他沒有披掛任何甲冑,頭髮更是散亂地披着,看起來倒像是個雲遊四方的浪人。

    男子撩起長袍下襬拾階而上,掛在腰間一玄一赤的雙刀也隨着穩健的步伐搖盪起來。身爲統領城內數萬禁軍的曄國殿前軍馬大都護,又兼任舟師統領,他是百官之中唯一可以佩刀入殿的將軍。

    男子矯健的身影甫一出現,紫宸殿門外一個矮胖的身影便立刻迎上前來:

    “百里將軍,你可終於來了。國主早已經等得着急了!”

    “見過督軍大人。”

    青袍將軍微微欠身。

    對面的靖海侯祁守愚,乃是當下曄國國主的兄長。他原名祁和光,本生得聰明俊俏,卻因爲九歲時的一場大病而生出了滿臉麻子,個頭也因此而比尋常人矮小許多。但其天性豁達,即便老國主臨終前仍決定傳位給庶出的弟弟,他也並未因此表現出絲毫的不滿,更是自行改名爲“守愚”,極盡所能輔佐新君,兢兢業業。正因於此,曄國公祁和胤也放心地將舟師督軍的帥印交給了他。

    曄國是大昇朝境內第三大諸侯國,地處宛州西岸,毗鄰阜國、淮右與衛梁三國。其國本名爲夜,卻因宛州地區人才濟濟,才華橫溢,百餘年間竟有不下千餘人入京爲仕。又因其境內多平原大河,陽光充足,草木繁茂,故而先帝白江藺冉御筆一揮,題詩讚曰:“沐之陽者其華曄”,由此而改國名爲“曄”,一直沿用至今。

    曄國位於南方第一大水衍江下游,其航船技術也頗爲精湛,坐擁天下最爲龐大的舟師,以黑色海鶻旗爲幟。更是借大陸西南方的天怒海峽作爲天塹,遏制住了南部各州由海陸北上的要道。因此,東南六國即便混戰了十年有餘,曄國境內卻始終未起一刀一兵,反成了各國難民競相涌入的避難之所。

    殿前二人各自抱拳行了一禮,一前一後地邁步入了紫宸殿內。眼下,冠旒戴冕、玄衣赤帶的曄國公正端坐於燈火通明的大殿之上,臉上卻並沒有什麼血氣,脣間也帶着些烏青之色,不知是因爲缺乏休息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滿面倦容,愁眉不展。

    祁和胤日理萬機,發間早已生出了許多銀絲,看上去竟比年長他數歲的靖海侯還要蒼老許多。他於手中死死捏着一卷墨鴉連夜送來的帛書,帛書上還帶着星星點點的血跡。

    大殿之中,還隱隱有一股名貴脂粉的淡香。恐怕是不知從何處收到了風聲的長公主,早已因爲領兵在外的夫婿生死未卜,而在父親面前痛哭了許久。

    見自己急宣之人已經趕到,曄國公便開門見山道:“百里將軍辛苦,不知如今玉骨湖營內情形如何?”

    “國主節哀。千人的行營之中,已無一人生還。”

    “無人生還?那駙馬他也……我曄國雖百十年來未舉兵戈,卻也絕無可能如虞國那般不堪一擊!此次莫不是衛梁與成國暗中勾結,打算共同西進入侵麼?”

    將軍的回答明顯出乎曄國公的預料,令其端坐於王座之中的身體也登時緊繃了起來。

    “此事絕無可能。衛梁與成國一直以來皆欲爭做南方四州的霸主,彼此間相互提防,不惜陳兵數萬於邊境。而成國的青鷂鐵騎若想抵達玉骨湖,則必須取道關南丘陵,會直接對衛梁國都靖樞構成威脅。那閭丘博容並不傻,不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

    青袍將軍的語氣十分肯定。卻聽立在一旁的靖海侯忍不住出聲提醒道:

    “百里將軍,凡事切不可說得如此絕對。利益之下,人的心思可是沒有那麼容易便能猜得透的。”

    “督軍大人且聽我說完。”青袍將軍卻搖了搖頭,繼續朗聲應道,“其實衛梁與淮右昨日于晴嵐山下有過一場激戰,卻並未聽任何一國傳出捷報。故而臣連夜便又派了快馬前去打探。而事實也證明,我方纔的判斷並沒有錯。”

    “將軍所探情形如何?”

    “雙方萬餘兵馬盡數覆滅。也正因此,剛剛吃了敗仗的衛梁想於短短一天之內重新集結兵力攻打我玉骨湖行營,是決計不可能的。”

    “將軍是說——交戰雙方皆盡數覆滅麼?可眼下淮右早已不是衛梁的對手,即便同歸於盡,也不可能將對方殺得一人不留吧?”

    曄國公不由得將身子向前探了探。

    “這也正是末將覺得奇怪之處。”青袍將軍點了點頭,卻並沒有繼續說下去。祁和胤見狀當即眯起了眼睛:

    “百里將軍,你似乎還有話。”

    “都是臣的推測,並無確鑿的線索佐證。還是不說了吧。”青袍將軍猶豫着,搖了搖頭。

    “猜上一猜也是好的。以寡人對將軍的瞭解,你或許是在擔心滅了衛梁與淮右萬餘大軍的,也恰是進攻我玉骨湖行營之人?”

    “國主明鑑,正是如此。而且臣下擔心,對方所圖的並非是我曄國土地,而是在尋一件重要的東西。”

    “此話怎講?”

    “襲擊者攻陷行營之後,放火將整座營寨燒成了一片焦土。其目的,十有八九是爲了掩蓋自己殺人的目的,以及在行營中留下的某些不想讓人注意到的痕跡。”

    青袍將軍說着,卻是扭頭看向了身旁陷入了沉默的靖海侯,“若是在下沒有記錯,去年隆冬時節,曾有一艘虎頭飛魚船在督軍大人您的授意之下,千里迢迢北上鯨洄灣,卻於途中無故沉沒?”

    祁守愚沒有半分遲疑便應聲道:“將軍倒是記得不錯。如此說來,日前舟師一艘出海的戰船,也恰曾於此次遇襲的玉骨湖大營靠泊修整。莫非將軍的意思,是說這兩件事情間竟有所關聯?”

    青衣將軍眼中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似乎並未料到對方竟會猜到自己要說什麼:

    “據當時從澹口歸來的斥候回報,被衝上岸的艦船殘骸看上去,並不似遭遇了尋常海難的模樣。虎頭飛魚船乃是我舟師精銳,更非尋常海寇所能輕易摧毀。若相隔數月的兩件事情間確有聯繫,我們所要面對的對手,怕是會比衛梁或成國還要棘手得多……”

    話音落下,卻並沒有人再接。殿內的氣氛陡然變得壓抑了起來,君臣三人就這樣在搖曳的火光中相互對視着。

    “罷了,即便有聯繫,也並非是一個晚上便能夠查清楚的。不過若是那隊襲擊了行營的人沿着衍江順流而下,那麼或許很快便會進入沿岸各城的駐防範圍——”

    許久過後,曄國公纔再次打破了沉默,“命你二人即刻起,調配舟師彍羽營於暮廬至汐隱沿岸各處要道設卡,以防敵人藉機上岸,圖謀不軌。同時,其餘各營也須抓緊沿衍江上游的淮水、雉河等地加派人手巡查。若有形跡可疑之徒,便立刻原地收押,嚴加審問。”

    君令既下,青袍將軍當即按下刀柄半跪在地,靖海侯也緊隨其後叩首領命,紛紛表示聽從國主差遣,而後畢恭畢敬地退出了紫宸殿的大門。

    待出得殿外。二人一路向着宮外走去,行出許久,靖海侯才重又開口感嘆道:

    “百里將軍,自本王輔政議事以來,還從未見過我那王弟的臉色如此難看過。昨夜收到帛書時,本王的心也跳了整整一宿。不知是因爲這些年來我們的日子太過安逸,還是因爲我們已經老了,失了當年的心氣。”

    “督軍大人言重了。歸根結底還是事出突然,也太過於蹊蹺。不過煩憂歸煩憂,方纔殿上在下還是對國主有所保留的,現在想想,倒似是我這個做臣子的罪過了。”

    “將軍此話又是何意啊?”

    “實不相瞞,無論晴嵐山下或玉骨湖南的行營中,斥候都未能發現任何一具偷襲者的屍體。對方不僅能不費一兵一卒便闖入我舟師行營,且還能於殺人之後不留半點蹤跡,讓我不由得有些擔心,若其當真能於一夜之間便擊潰我舟師數千精兵,那根本無法想象,接下來曄國將會面對的敵人,將有多麼可怕……”

    青袍將軍說着,自身後掏出了一隻表面早已磨得有些發白的酒葫蘆,飲了一口之後遞到了靖海侯的跟前,卻並沒有轉目去看對方,只是盯着天上的孿月,雙眸間似蒙上了一層陰霾。

    祁守愚愣了一下,笑容隨即僵在了臉上。他死死盯着面前面色凝重的男子,終於仰頭也灌下了一大口烈酒,再說不出半個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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