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六幕 暗流 四
    虞國地處沔州西南,北毗淮右,東鄰南華。在東南六國之中,其國力也最爲薄弱。連年混戰之下,北部領土被不斷侵蝕,虞國公修璟文只得下令放棄飛雲峽這一天塹,退至醉花潭以南的丘陵地帶死守。

    所幸沔州地勢南高北低,南部丘陵地區澤沼密佈,其間多瘴氣,得名百瘴陵。正因於此,南華僅攻至浣水與泠溪一帶便無法再繼續西進,虞國也終得以苟延殘喘,暫時躲過了一場滅國之災。

    可陸上戰火稍熄,海上卻又變得不安定了起來。這日,湄河入海口的一座小漁村中,“洮海”的男人們剛剛歸家,遠遠便瞧見海平面下,毫無徵兆地升起了一面純黑色的巨帆。

    其中一名年輕漁人的母親,立於土坯房的門口,高聲喚着他的乳名:“阿乙,將船拴好便快些回家喫飯,菜都冷了!”

    “知道了,娘。不過海上有一艘大船來了,不知道是不是阜國的商人!”

    阿乙回頭應道,手中的活計卻是未停。

    他口中的阜國位於虞國西北,兩國間隔着一座名叫溯離的高山。然而溯離山上怪石嶙峋,連岩羊都難以攀爬翻越,即便山的另一側便是富甲一方的鄰國都城雲止,兩國之間的貿易往來反倒多由海路聯通。

    阜國商船向來喫水不深,可沿湄河上游的支流淶水一路北進,直抵虞國的都城白潭。依照慣例,其所購之物也多是些沔中高原的銅鐵礦石。然而自虞國將礦產豐富的沔中高原割讓給南華之後,其經濟便只能依靠南部沿海的漁業苦苦支撐。而那些購買礦石的商船,也已經許久未曾來過了。

    因爲阿乙的高聲呼喝,岸邊越來越多的村人也都發現了大船的到來。夕陽西下,映得海面上一片赤紅色的粼粼光斑,船的剪影也好似是自太陽中駛出的一般,在漁民們狐疑的注視下漸漸露出了真容。

    但是,來船同以前的那些阜國商船卻是頗爲不同,非但通體漆黑,更未懸掛村人們所熟悉的雲雀錦帆。

    “阿乙!你還傻站在那裏做什麼?好不容易來了一艘阜國的船,快將今日捕到的魚撿幾尾賣相好的拿去換些錢銀,能給家中多換回些米麪也是好的!”

    母親的聲音再次響起,滿臉希冀地從屋內走了出來。畢竟漁村裏的生活已經拮据了很長一段時日,而今好不容易有外人造訪,實在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未曾想年輕人卻回過頭來,使勁揮動起手臂,滿面皆是驚恐:“海上並非雲止莫大人家派來的商船!母親快些回去,怕不是南華的軍隊由海上攻過來了!”

    聽兒子如是說,婦人心中忽然涌起了一陣不祥的預感。可還不等話音落下,海面上便傳來了“轟”地一聲巨響。

    那聲音就彷彿是風暴將起時,雲頭上響起的炸雷。彷彿很遠,卻又好似近在身前,直震得人心慌意亂。漁村中的其餘人等也紛紛擡起了頭,可在淡紫色的天幕之下,哪裏能尋得到半片雨雲的影子?

    但伴隨那聲轟響,尚位於海天之際的那艘黑船上,竟隱約閃出了一團明亮的火光。只一眨眼的功夫,立於沙灘上的年輕人便清楚地看見一枚黑色之物貼着海面迅速迫近,徑直朝着自家的土坯屋前飛馳過來!

    “娘,快躲開!”

    阿乙扭過頭去,喊聲中滿是絕望。原來那襲來之物竟是一枚足有沙鉢大小的黑色鐵球!只聽“嘭”地一聲,鐵球直接將孱弱的老婦自地上掀飛起來,連人帶球撞穿了破舊的屋門,隨後又帶榻了一大片本就算不上結實的土牆。

    “娘!”

    年輕人的眼睛瞬間便紅了,攥起拳頭朝家中奔去。然而,鐵球早已從其母親的胸腹上碾過。在碎了滿地的土坷中,老婦瘦弱的身體當場斷作了兩截,血肉模糊。尚不等阿乙奔回她身邊,便已吐着血沫嚥了氣。而其圓睜的雙目之中,則滿是死去那一瞬間的驚懼與不解。

    致命的雷聲卻並未就此止息下來。接二連三的巨響過後,又有十數枚鐵球凌空襲來,岸上眨眼又新增了幾座應聲而榻的土屋,躲藏其中的人也無一倖免。漁人們紛紛被眼前的這番景象嚇得不敢再跑,就這樣輕易地徹底放棄了抵抗。

    黑船順風使舵,轉眼便至淺灣中拋下錨來。進而自船上降下了幾隻小舟,全副武裝的兵士們在整齊劃一的鼓聲中划着長槳,迅速登上岸來。

    直至此時,名喚阿乙的年輕人才終於看清了這羣來犯之敵的模樣——只見對方身着清一色的黑色皮甲,頭戴猙獰的海蛇面具,明顯並非任何諸侯國的軍隊,卻是訓練有素,殺氣凜凜,令人汗毛倒豎。

    上岸後,兵士們立刻擺開了陣型,將漁村中倖存下來的百十餘口人圍在了正中。一名將官裝扮的人穿過隊伍,走到了漁人們跟前。眼下其臉上並沒有帶面具,模樣看起來也不過剛剛及冠的年紀,然而那張鐵青色的面龐之上,卻露出了連成人都難有的狠辣。兩隻瞪得幾乎暴突出來的眼睛,便如同上古的惡獸般,在所有人身上仔細打量着:

    “活着的全都在這裏了?”

    阿乙眼中的淚早已被怒火取代,竟絲毫不顧對方背上的那柄足有手臂粗細的寬背馬刀,揮舞着雙拳便自人羣裏衝了出去:

    “你們還我孃的命來!”

    年輕將官卻只是斜眼瞟了他一眼,兩隻手始終背在身後,輕鬆閃避了開去。

    阿乙立即回身還想再作糾纏,卻忽然覺得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住。不等他反應,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便自下而上襲來,令其整個人都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沙地上,進而被對方用戰靴狠狠踩在了腳下。

    “大膽海寇,竟敢襲擊鬱將軍!給我拿下,斬斷手腳投去海里餵魚!”

    一名校尉衝將過來便要動刀。卻被身旁的將官當場喝止了:

    “給我退下!這座村子裏的人口本就不多,個個都是我們眼下短缺的勞力。要塞裏有那麼多活要做,就這樣拿去餵魚了,難道他的位置由你去替麼?”

    那年輕將官不是別人,正是於曄國賁海營中任職的鬱禮。三年來他平步青雲,已經成爲了可以獨自率船出海的指揮使,官拜平海將軍。

    然而眼下,他與身旁一衆兵士們的穿着打扮,卻是同曄國舟師毫無半點干係。

    鬱禮的語氣間帶有一股不可名狀的陰厲之氣,嚇得那校尉當即不敢再吱聲。反倒是漁人中一名鬚髮花白的老者,見對方竟能饒過阿乙一條性命,便大着膽子上前問道:

    “聽將軍的口音,倒有幾分像是曄國人。然而曄、虞兩國間素無愁怨,更未起過戰事,這村裏也皆是些靠捕魚爲生的窮苦之人,你們——莫不是誤會了?”

    “你是這村中的里正?”鬱禮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只是擡腳鬆開了倒在地上的年輕人,緩步行至老者面前,“我等今日前來,正因你們的村子地處偏僻,絕非什麼誤會。只是不知,老人家可否幫我一個忙?”

    “未知將軍有何事需要相助?老朽昏聵,恐不能——”

    見對方語氣緩和了下來,里正當即拱手行了一禮打算繼續周旋。然而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片刻前還斥責手下不可動手傷人的年輕將軍,此時卻猛地拔出了背上的馬刀。

    只見沙灘上寒光一閃,老人的鼻子便被不偏不倚地被自面上削了下來!

    “老東西,沒有讓你說話時,一個字都不許多說!你們衆人之中誰還敢再妄言半句,本將軍便命人剜了他的舌頭!”

    鬱禮聲音雖然不大,殘忍的舉動卻當場嚇得村民們噤若寒蟬,只是任由甲士們將自己的手腳用指頭粗細的麻繩結結實實地捆綁在一起。連剛剛被劓了鼻子的里正,也只是跪於地上,任由傷口血流如注,卻未敢再多說半句話來。

    “將所有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男子全都挑選出來列成一隊。再將容顏姣好的女子列成另外一隊。登錄入冊後,帶上船送回海凌嶼去!”

    年輕的將軍繼續下令道。

    “那挑剩下的人該當如何處置?”一旁的校尉低着頭拱手又問。

    “這還用得着來問我麼?挑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帶回島上去只會浪費糧食!”鬱禮狠狠瞪了對方一眼,“念你是第一次隨我出海,本將軍且不怪你。你記住了,我們此番出海是來抓丁奴的,可不是來請師傅的。沒用處的人一概不留活口,明白了嗎?”

    “末將得令!”

    校尉顫聲應道,伸手將頭上有些歪了的海蛇面具扶了扶正,隨後揮手向如黑蟻一般圍聚在沙灘上的兵士們揮了揮手。

    村民們早已被綁住了四肢,此時即便看着自己的親人在面前被殺,也再沒有辦法再做出任何抵抗,只能發出陣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與哀嚎,響徹海空。

    天色漸暗,沙灘上升起了一堆堆的篝火。兵士們將幾隻烙鐵丟在了火中,燒得通紅。被甄選出來僥倖活命的壯年男子,皆被依次在臉上烙燙出一枚蜷曲的海蛇標記。而那些被甄選出來的女子,則被脫光了衣服,成爲在兵士們胯下求饒的泄慾玩物。

    海風中,彌散起一股汗臭與皮肉的焦糊味。鬱禮坐在火邊,眯着眼睛似在欣賞面前發生的一切,臉上隱隱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意,口中也似自言自語般低聲念道:

    “加上今日抓到的這些丁奴,鎮嵐要塞應當能夠提前完工了吧!父親,不知你對我的這番努力可還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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