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十二幕 天各一方 一
    元綏十年,十月初五。入冬後,宛州的第一場雪悄然而至。

    此時距離祁子隱逃離暮廬城已有月餘,可即便眼下已入阜國邊境,坐上了莫氏派來接應的大船,這位曄國少主卻並沒能感到幾分心安。因爲他知道,就在自己身後不遠的地方,曄國的新君——自己的王叔祁守愚派來的追兵,正在岸上拼命搜尋着自己的下落。

    白衣少年探手向前,將艙門口掛着的簾子掀開了一角,迎面而來的冷風令其登時清醒了許多。沒想到一覺醒來,原野上竟已覆了一層薄薄的白色。他眺望着岸邊的雪景,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昔日與將炎、甯月一同踏雪賞煙花的美好過往。然而就在此時,岸邊的幾條影子生硬地衝進了少年人的視線裏。

    祁子隱渾身一抖,立刻將手中的簾子落了下來——因爲他十分確定那幾條影子並非是什麼於林間覓食的野獸,而是一隊騎着高頭駿馬的甲士!曄國舟師的玄甲,在反射着月光的白雪映襯下格外醒目。少年甚至還看到了爲首一人胸甲上,那枚以純銀鑲嵌出的,泛着寒光的海鶻圖騰!

    意外的遭遇令白衣少年登時緊張了起來。曄、阜兩國邊境常年不設防,無論商旅或軍隊皆可隨意通行。如今莫氏的大船雖已行至離水上游,可上岸後去到雲止城尚需兩天的陸程,若是對方在前方設下埋伏,仍能輕易便將自己攔下。

    岸上的騎兵早已發現了這艘正沿着離水溯江南下的大船,很快便策馬欺上前來,口中還含糊不清地高喝着什麼,似乎想要命船停下。祁子隱卻忽聽艙外傳來呼喇喇一聲巨響,頭頂的主帆竟是被放了下來。風鼓帆揚,船身猛地向前疾衝出去,令人有些站立不穩。隨後,便聽見掌舵的莫塵提起嗓子,衝着岸上的馬隊吼了回去:

    “岸上的軍爺,這可是雲止莫氏運鹽的船!”

    “少廢話,眼下乃是曄國軍隊要登船搜人,莫非還有人敢抗命不遵麼?”

    岸上的馬隊卻根本沒有停下的意思,馬蹄陣陣,追得更兇了,語氣也愈發變得咄咄逼人起來。可莫塵卻並不爲其所動,只是讓風挾着大船劈波斬浪:

    “那敢問各位軍爺憑何推斷,自己欲搜之人便在我莫氏的船上?我莫氏與宛、汜、沔三州七國皆有協議,若非戰時,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擾鹽商通行。諸位若是覺得不妥,大可請曄國新君去同我家主人相談。我只是一個搖櫓的船伕,若是耽誤了生意,回去定會受罰。讓我在此地停船,是決計不行的。”

    口中即便如是說,立於瑟瑟寒風中的男子額角上,仍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聽聞此言,岸上的曄國騎兵終於沒有再繼續要求停船。然而他們卻並未就此離去,依舊策馬尾隨船後,不知疲倦地一路南行。

    騎兵胯下的戰馬跑了許久,漸漸奔得乏了,馬鼻間噴涌出翻滾着的白色水汽,口角滲出許多白色的飛沫,疲態盡顯。可騎士們卻早已放出了墨鴉,一旦有人掉隊,立刻便會有新的甲士從不遠處的密林間策馬出來,補上空缺的位置。

    見此情形,船上之人都已心知肚明:對方如今早已認定了目標就在這艘船上,更是自始至終未曾動過一絲放棄的念頭,則其身後的曄國軍隊必定也已迅速跟進,或許早就在離水上游的渡口旁做好了收網的準備。

    “莫塵,接下來你的那位小家主可還留了什麼後招?”

    始終蜷在船艙一角的冷迦芸裹緊了身上的厚毯,終於出聲問道。

    艙外的莫塵卻並沒有回答,只是穩穩把着手中的舵。北風愈勁,將船上那張紋着銀色雲雀的主帆吹得鼓脹了起來。然而此刻船上的所有人,卻都在心中企盼着,腳下的這條船永遠也不要駛到江水的盡頭。

    又行了整整一夜。翌日黎明,空氣似乎稍稍變得溼暖了一些,天上的小雪也紛紛化作冷雨,打在木板之上,劈啪作響。初升的太陽於濛濛水汽中氤氳開來,顯得黯淡無力。然而藉着這道光,衆人卻還是在前方渡口的岸邊,看到了自己最爲擔心,也最不願見到的一幕。

    如今等候在岸邊的,是一支不下千人的龐大軍陣,黑壓壓一片。見此情形,衆人心中的最後一絲希望也幾乎破滅了。可待船身緩緩靠岸後他們才得以看清,原來於渡口旁列陣的,竟是兩支隊伍。雙方劍拔弩張,似乎早已在此對峙多時。

    其中一支兵隊身上所着的並非是曄國的玄甲,手中高舉着的也並非是黑底白堊的海鶻旗。相反,目力所及之處,皆是清一色的阜國制式甲冑,花哨得猶如戲中旦角,竟是其國號曰錦鱗的精銳之師。

    兵陣中,一面碩大的旌旗迎風抖擻,旗上那一對以金線繡着的鯉魚高高躍起,即便在陰霾的天空下也依然閃着耀眼的光,正是代表着阜國主君的雙鯉旗!

    提起阜國,世人總會頭一個想起沖天的雲雀與富甲一方的莫氏,然而宛州南部這片綿延千里的沃土,卻依然是海氏子孫世襲的封地。只不過現任國主海秋陽,乃是個閒雲野鶴般的人物,終日流連於歌舞嬉遊之間,還曾經創下了整整五年不曾上朝的記錄,只因其殷厚的家底與莫氏的經營,才未能引發國祚動盪。

    但任誰也沒有想到,正是這樣一位堪稱昏庸的國君,眼下竟親自率兵趕來渡口迎接祁子隱一行。甚至不惜爲一個早已失勢的少主同強大的曄國正面起了衝突。

    還未等船上諸人由震驚中回過神來,便看見旌旗之下的步輦上立起了一個高挑挺拔的身影,正是海秋陽本尊。出乎祁子隱的想像,這位阜國主君不但英俊威武,說起話來也是正氣凜然:

    “我阜國雖不似曄國那般兵多將廣,但也絕不是些軟弱可欺的怯懦之輩!諸位已經毫無顧忌地在我領地內逡巡半月有餘,如今還深入至我王城腳下,究竟還有沒有將寡人,將我兩國之間的盟約放在眼中?!”

    面對阜國公的質問,曄國將軍不敢大意,立刻策馬上前,畢恭畢敬地拱手應道:

    “阜國公還請息怒,我等乃是奉了曄國新君之命搜拿逆賊,若有冒犯之處,事後君上他自會親來向您賠禮致歉。至於這艘船嘛——”

    “爾等可認得此船帆上所繪的是什麼?”海秋陽並沒有搭理對方,而是直接打斷了他。

    曄國將軍絲毫不敢怠慢,忙又點了點頭:“莫氏家輝,在鎖陽關南的四州七國中,又有何人不知,何人不曉。”

    “不,你們不知!莫氏乃是阜國的肱骨重臣,百餘年來無論於我海氏,還是整個宛州,都有着萬世不滅之功。且不說你們欲拿之人是誰,可現在居然會懷疑到莫氏的頭上,究竟是誰給的你們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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