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樞是汜州第一大城。無論經河間走廊北出晴嵐山,或是由莽碭平原西入宛州,亦或是自北方穿鎖陽關南下,其皆是陸路水路的必經之地。故而,此地既不似宛州的城市那般蘊藏着水鄉的細膩溫婉,也不似北方城市般,總帶着些粗獷線條的沙塵氣。
少女日漸融入了城中的生活,就好似當年初入暮廬時一樣,到處都能發現未曾見過的新鮮玩意兒。只不過,她再也找不回那種無憂無慮的天真,心中反倒生出了無盡的傷感與孤單。如今,再沒有人會用自己辛苦攢下的俸祿給她買來街市上的各色美食,也再沒有人會領着她走遍大街小巷,給她講各種有趣的奇聞異事。
靖樞城內的喫食,更不似曄國那般精緻與繁多。其中多以牛羊肉類爲主,輔以各色辛香料,通過蒸、熗、烤、煨等方法烹熟,汁濃味香,嫩脆爽口。搭配由麥子、黍米制成的各類麪點,喫起來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然而飲食上缺少變化,還是令少女有些難以適應。於城中才住了幾個月,她便已經不耐煩了,終日只想着能有機會再喫一次梓潼街上的白團與燒臆子,或是再品一次迦芸齋的赤鮭湯,亦或是去白沙營旁的沙灘上烤些海味,就算再喫一次迦姐親手包的餃子也是好的。
這樣的念頭,令她愈發變得茶飯不思起來,終日只是於城內不停地閒逛,期望能遇上幾個從宛州來的商販,從他們口中獲得哪怕一星半點與自己思念的那片土地有關的消息。
所幸靖樞城中倒也有好幾處的市集,各色商鋪密佈於此,更有許多四方雲遊的小販,隨便挑選一處人流密集的街口,便能搭起個簡易的棚子,叫賣上半日一天。這便給了甯月足夠的理由從日出逛到日落,漸漸成了唯一一件並不那麼無聊的事。
這日,她意外地在城東的一條巷口,遇見了一名推着獨輪車的跛子。
衛梁多丘陵,獨輪車並不能發揮太大的作用,故而民間極少有人使用。從那跛子的穿衣打扮上看,儼然就是個宛州來的農人。紅髮少女因此而興奮得幾乎要跳將起來,忙快步走到那人身邊張口便問:
“大叔,你是從曄國來的嗎?”
跛子只顧低頭趕路,行色甚是匆忙。甯月猛地開口,竟是將其嚇了一跳,手中的獨輪車也左右搖晃起來,再難駕穩,旋即被路面一塊突起的青石板磕了一下,徹底歪倒在地上。車上堆着的貨物也嘩啦一聲散了開來,落得滿街都是。
“哎呀,你這個女娃娃,沒事瞎嚷嚷什麼?”
跛子也被車子帶倒在地,掙扎了幾下也沒能爬起身來。少女見此窘態卻咯咯地笑出了聲,連忙走到近前,伸手想要扶對方起來:
“對不住,對不住。誰曉得你膽子這麼小呀,人家只想問些曄國的近況,大叔若是知道,還請同我說說。”
“說什麼說,沒瞧見老子正忙着嗎?若是這街上是個人都拉住老子打聽曄國的事,老子還不要做活了?起開起開!”
跛子卻沒好氣地狠狠甩開了甯月的手,轉而將散了滿地的貨物一件一件喫力地重新撿回了車上。
“不說就不說嘛,這麼兇做什麼……”
紅髮少女不由得鼓起了腮幫子。她知道自己的冒失的確有失妥當,而對方衝自己發的這通脾氣,也已令她失去了繼續追問下去的興致。
武卒身上的甲冑,看起來比曄國的舟師玄甲還要厚重不少,卻是一水純正的銀白。這顯示出了衛梁國主同煜京的皇室間非同尋常的血緣關係,也令這些本就高大的甲士們帶上了一股高傲的貴氣。
衛梁境內多山區丘陵,北部更是有彤炎與擎鷹兩座屏風般的高山。山間多熊羆猛獸出沒,也因此練就出衛梁人與生俱來的彪悍。武卒的胸甲上各佩有一隻錯金的金羆紋章,走起路來虎虎生風。加之當地飲食所帶來的強健體格,令他們一個個看上去便如朔北的蠻人般高大孔武。
甯月頓時感受到了對方所帶來的強烈壓迫感,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兩步。未曾想,身邊那個先前還於口中罵罵咧咧的跛子,竟忽然小聲向她央求了起來:
“姑娘,姑娘,你能不能來幫幫我?”
“你就不怕我再耽誤了你的事?”
甯月扭過頭去白了對方一眼,並沒有上前幫忙。
“姑娘,方纔我說話的語氣確實不好。不過衛梁人可是出了名的不講道理,我這小本營生已經十分不易,若是再被他們盯上訛去幾枚金銖,這趟生意可就算是白跑了。大家都是曄國人,我這給你賠個不是了!”
見跛子急得滿頭大汗,又操着滿口的宛州方言,少女的一顆心忽然便軟了下來,終於轉身幫對方將貨物一件件重新在車上碼好,捆紮得整整齊齊。
“多謝姑娘,老子——我就知道,你不會見死不救的。那些巡街的武卒可不好惹,你也快些走吧。”
跛子稍稍鬆了一口氣,用雙臂駕起獨輪車便要重新上路。此時的他早已累得滿面通紅,頭上帶着的羊皮帽也不知丟去了哪裏,蒸騰起來的熱氣不斷自頭頂與領口向外散着,仍不住地回頭朝着關寧武卒瞟去,見對方尚未走近,這才鬆了一口氣似地小聲道:
“嘁,險些耽誤了大事。你們這些汜州佬,以爲自己身上穿塊鐵疙瘩便能刀槍不入了?就憑老子這一車東西,便足以讓你們屍骨無存!”
“你且等一等。”
紅髮少女忽然皺起了眉頭,重又打算叫住對方——自見面時起,她便覺得這跛子神色慌張,車上貨物入手也極爲沉重,不僅湊近了可以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外面還以油紙裹得密密層層,根本不似尋常雜貨,更加不像是什麼從宛州運來的土特產。此時聽得其口中嘟囔,她愈發覺得這件事並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
“你還有事?”
跛子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方纔的那番話不大妥當,推着車頭也不回地繼續向前走去。可甯月卻忽然一閃身,擋住了他的去路:
“你的這車貨物裏都有些什麼?”
“還能有什麼,就是些土特產而已。”
跛子先是一怔,隨後充愣傻笑起來。紅髮少女卻並不喫他這一套,擺出一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既是從宛州帶來的特產,便賣與我一些如何?我出門有些日子了,想解解饞。”
甯月並不確定自己的懷疑是否準確,青藍色的眼睛微微一轉,繼續套起對方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