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十四幕 籠鳥池魚 五
    元綏十一年,正月廿三。終於到了新的一年開春,弱雪消融,大地復甦。玉骨湖畔百里之內的紅梅與白梅綻放千樹,落英幾乎將連接宛汜兩州的各大要道全都染作了一片粉紅。

    衍江中的冰凌也由南向北開始漸漸融化。自晴嵐山頂上流下的冰冷雪水匯入江中,致使水位暴漲。湍急的江水卷着冰凌順流直下,匯入玉骨湖中,入夜後反倒將湖中掉落的花瓣封凍起來,也由此形成了衛梁境內的一大奇景。

    時近黃昏,靖樞城昆頡那座幽靜別院中,甯月卻並不知道有此好玩的去處,只是一如既往地倚在二樓臨街的迴廊裏,看着外面陰沉的天空發呆。

    烏雲漸漸於頭頂匯聚起來,不知不覺間,原本還能看見幾片晚霞的天空中,竟已晦暗得猶如午夜。突然一道白亮的光劈開了眼前的漆黑,驚雷彷彿就在少女耳邊炸響,令其身子也不由自主地一晃。她這才意識到,不知不覺間,竟已是到了春雷滾滾的啓蟄時節。

    臨近花朝節前後,滿街都是賣太陽糕與扎五彩箋的攤販。電閃雷鳴間,大雨已如瓢潑一般自天上澆了下來。人羣也恍若炸了鍋的螞蟻一般四處躲閃起來,眨眼功夫便全都避入了屋內。

    若是放在以往,甯月必定會爲這樣的場景而開懷大笑一番。可如今她卻只是用手託着腮幫,一點興致也提不起來。究其原因,不僅僅是將炎與祁子隱依舊音信全無,更加是因近日裏昆頡忽然以城中不太平爲由,禁止她擅自亂跑。眼下其一個人悶在院子裏都快發黴了,卻又不敢輕易違逆對方的命令。

    紅髮少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彷彿這樣便可以將胸中的鬱悶盡數排解出去。就在此時,她的眼角卻忽然暼見了一道身影自街角一頭閃現出來。那人推着輛看起來有些破舊的獨輪車,一瘸一拐地自少女的眼皮底下穿過了街道,迎着雨幕快步前行。

    雖然對方頭上戴着斗笠,身上也披着厚實的蓑衣,然而那走路的姿態,忽然便讓甯月回想起了月前碰到的那個神祕兮兮的跛子。

    那日爲了跛子的事情與昆頡爭執過後,甯月又曾藉着幾次出門的機會,去城中那座神祕的宅邸附近探查過,卻再沒發現過什麼異常,更沒見過可疑的人物由院內進出。如此又過去了一段時日,她忽然從岑婆婆口中得知,那間宅院居然起了一場大火,被燒成了一片廢墟,其中的一衆人等也不知了去向。

    此事曾令少女很長時間都無法釋懷,隨着時間一天天過去方纔漸漸淡忘。可如今忽然重又見到了那個跛子,始終存在於心底的那一絲懷疑也被重新勾了起來。

    “這個傢伙,雨具一樣不落,想必是特地趁街上無人的時候纔出門的。而且步子行得這樣着急,恨不得跑起來,定不是去做什麼好事!”

    甯月心中難以抑制地冒出了這樣的想法。她越來越覺得這個跛子身上一定藏着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恰好今日昆頡與岑婆婆都不在府內。雖不許她亂跑,她卻偏要查個清楚!

    想到這裏,紅髮少女立刻撩起裙角從樓上跑了下去。眼下的院子裏亂哄哄的,僕從們正忙着收拾晾曬在外的衣物,擠了滿院。姑娘卻連油紙傘也顧不上取,找準時機便一頭扎進了門外瓢潑的雨簾中。

    “甯月小姐,昆頡大人說了,你哪兒也不能去!”

    她那滿頭紅髮實在太過顯眼,院中的人登時出聲喝止。然而少女並未因此而停下,反倒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我有點急事出門一趟。若是婆婆她們回來了,便說我在房裏睡覺!若不幫我,日後本姑娘定會要你們好看!”

    甯月撂下一句威脅的話便跑得遠了。院裏的僕從們即便想阻,也再追不上了。

    一路上,少女都同前方的跛子保持了一定的距離,還刻意用一塊方巾將自己惹眼的紅頭遮擋了起來。淅瀝的雨聲遮蓋了她的腳步,卻也讓跟蹤變得困難起來。好幾次跛子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在淺灰色的水霧裏,所幸又在胡亂轉過幾個街角之後,陰差陽錯地重新出現在她的視線中。

    然而令甯月沒有想到的是,對方並沒有如自己所料想的一般在城內的某處停下,而是徑直北上出了城門,一路向着荒蕪的郊外走去。

    雨勢漸弱了下去。甯月擡頭看了看天空,烏雲已緩緩散去,一雙孿月也自天邊升了起來。眼下姑娘尾隨跛子出城已有半個多時辰,心裏也不禁有些害怕起來。然而好勝的念頭最終卻還是佔到了上風,她咬了咬牙,仍大着膽子跟了上去。

    對方一路上都沒有點起火把,也不知其究竟是如何看清方向的,於泥濘的路上依然行進迅速。終於,甯月再一次將其跟丟後,徹底再尋不見對方的影蹤。藉着微弱的月光,已經萌生退意的她卻忽然依稀看見,自己的前面的地上留着幾道深淺不一的車轍。

    車轍於不遠處拐入了道路盡頭的一座小村莊。村子裏沒有亮燈,也不知是因爲太過貧窮,還是勞作了一天的村人們已經睡下。少女呆立在路邊遲疑着,一時間無法決定自己是否還應繼續前進。

    路邊田野裏的青蛙似乎永不疲倦般地呱噪着。甯月剛欲轉身離開,卻依稀聽見身後的草叢中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緊接着數個活物自腳邊竄了出來,驚得她險些叫出聲來。

    “嘎,嘎嘎。”

    而後幾聲野鴨的鳴叫,反倒令受驚的少女迅速鎮定了下來。她有些自嘲地輕聲笑着,隨後解開了頭上的方巾,用手捋了捋早已溼透的長髮:

    “真是的,自己嚇唬自己做什麼呢?那個跛子一路上都未曾發現我,眼下已經跟到了這裏,若是就這樣半途而退,恐怕連這身溼透的衣裙都無法交代了吧?”

    既然打定了主意,甯月便又壯起膽量朝村子裏走去。地上的車轍在一間農舍前消失殆盡。農舍的木門半掩着,門縫中隱約透出了一絲難聞的氣味與燭火的光亮。紅髮少女大着膽子推門進去,卻發現屋內並沒有人在,只有一盞快要見底的油燈,頂着團忽明忽暗的火光在角落裏無聲地跳動着。

    除此之外,農舍的房樑上還掛了十數條剛剛宰殺不久的生豬。然而這些豬與平日裏少女在市集中見過的有些不一樣,非但沒有四肢與頭頸,就連身上的皮也早已被剝了去,不知打算做什麼用處。

    其中一頭豬身上的鮮血尚未凝固。就在甯月擡頭時,兩點鮮紅輕輕滴落在了她的臉上。女孩當即打了個激靈,連連向後退去,不料卻一腳踏在了擺放於門邊的一隻碩大銅盆上。

    盆中所盛的,正是自那些生豬體內放出的腥臭血水,登時潑了滿地。滑膩的穢物令甯月再也保持不住平衡,身子一仰重重地向後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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