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十四幕 籠鳥池魚 十
    有關青灣的一切,還得從葉扶風的時代講起。

    永熹二十八年冬,朔狄之亂爆發。懦弱的靈帝白江純棄城而逃,本打算沿煜水向西避入澶瀛海,無奈卻在煜京以南三十里外的龍首渡遭遇鐵重山,被一把火燒光了船隊與輜重。皇帝倉皇落水之後,抱着一塊木板漂至了煜水南岸。後來雖得衛梁大軍接應,退至鎖陽關以南,卻因在冰冷的江水中浸泡太久而染上了肺癆,短短半年之後便不治身亡。

    而後,即位的桓帝白江藺冉於關南征民夫、降田賦,勵精圖治,終於在昭延三年開春時,親率二十萬諸侯聯軍北出鎖陽關,一舉收復了京城。其後又用了四十餘年,直將蠻人打回了銷金河以北,短暫地重振了大昇朝的天威。

    然而白江藺冉晚年昏庸弒殺,不僅將當年追隨自己北伐的肱骨重臣盡數降罪,或投入監牢折磨致死,或下詔放逐邊疆,他本人更是大肆揮霍,修築新宮。

    連年征戰,國庫早已虧空,而御北、衛梁、澎、曄四國攘外有功,又兵強馬壯,割據一方。入不敷出的朝廷無奈之下,只得對敦、虞、黎、隨這樣的邊陲小國徵以重稅。而當年的葉扶風,便是煜京城內一名不得志的敦國將領。

    敦國人如其國名,憨厚老實,輕易並不願與旁人起衝突。可這樣的性格卻使時任牙門將的葉扶風於朝中處處碰壁,受人欺辱。

    年輕的葉扶風出身航海世家,然而空有一身本領,卻不得已罷官回鄉。可當其不遠萬里回到故鄉河間時,卻發現因爲連留作種子的糧食都被強行徵繳,合寨山下曾經的千里沃野,竟已變成了一片片雜草叢生的荒地。而那裏的無數骨瘦嶙峋的饑民餓殍,也已經在死亡的邊緣掙扎了許久,終日以剝樹皮挖草根爲食。

    待回家之後,葉扶風更是目睹自己全家十餘口,因爲不肯交糧而被活活吊死在了村中一株千年老槐上,屍身任由成羣的墨鴉啄食,場面慘不忍睹。盛怒之下他憤而拔刀,單槍匹馬殺入了村外一座百餘人駐守的軍營,親手將朝廷派來徵稅的大小官員剁成了肉泥。

    其時,河間城上下早已民不聊生,葉扶風怒殺官兵的事,很快便在同樣憤怒的百姓間流傳開來。不久之後,聽聞敦國奉旨前來鎮壓亂民的大軍趕來,葉扶風左右思量之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於是振臂一呼,領着數千農人揭竿而起。

    可畢竟憑這樣一羣毫無作戰經驗的烏合之衆,是絕無可能抵擋得了兵強馬壯的正規軍的。爲避其鋒芒,葉扶風率衆連夜駕船駛向夷州東南方的落英羣島藏身,並在那裏設下了埋伏。

    由於地處大陸南端,落英羣島的四季溫暖如春,大小島嶼上的鮮花盛開之後飄落入海,形成一片罕見的繽紛顏色,故因此而得名。同時,也正是利用羣島間地形複雜的峽灣,深諳海戰之道的葉扶風親自指揮數十艘輕快的漁舟,憑藉淺灘與複雜的水路將尾隨而至的敦國艦隊打得潰不成軍,自此一戰成名。

    勝利的消息不脛而走,受到葉扶風的鼓舞,大昇朝邊陲各地也接連爆發了大規模的起義。直至此時,震怒的白江藺冉方纔意識到情況已經失去了控制,終於命曄國與澎國舟師抽調大批艦船,打算一舉在落英羣島將這名起事的賊首斬殺。

    雖說對於普通人而言,面對如此困境幾乎無人能夠有勇氣再戰。然而葉扶風卻並非尋常人。面對數萬舟師精銳,他仍率衆同其苦苦周旋了三年的時間。

    只可惜,海中的島嶼並非武裝完備的要塞,不僅無法對敵軍艦隻發起有效的進攻,也不能爲義軍提供足夠的保護。隨着戰艦源源不斷地涌現在落英羣島,本就人數不多的起義軍開始出現了難以承受的傷亡。似乎也正應和了落英羣島的名字一般,無數希冀並追尋自由生活的英勇生命,紛紛在這片峽灣中凋零了。

    但人生便如鮮花,拼盡全力,便是爲了那一次的綻放。桓帝四十七年夏,因感染風寒而臥病在牀的白江藺冉,被自己的一口老痰嗆死在睡夢中。葉扶風也在同一時間成功率領餘部突圍,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已經盤踞堅守了數年的落英羣島,向澶瀛海深處進發,期望能夠尋到一片遠離紛爭與壓迫,屬於自己的淨土。

    聽冷迦芸講到這裏,一旁的祁子隱早已心潮澎湃。一來,是爲自己的父親曾經爲虎作倀,派兵鎮壓叛亂而感到痛心與慚愧。二來,則是被葉扶風的英雄氣概所深深折服。如今的他,早已對這些所謂的海寇大大改觀,甚至爲自己的恩師向百里也是其中一員而感到驕傲。

    “當年扶風大哥初次踏上青灣的土地時,所見的景象其實並非如今日這般。那時島上便只有如厚毯般繁茂的植被,然而當他率衆徒手攀上懸崖,清理出可供耕種的土地後,方纔發現原來這些山石之下,竟還隱藏着眼前這座偌大的城市!”

    此時二人已經沿着石板路出了溶洞,來到了外面茂密的叢林間。

    絕壁上的風景如畫,繁茂高大的榆柳桑槐之下,是更多密織如網的石屋與石板路。走着走着,祁子隱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座喧鬧的市集。魚腥味與清新的果香混在一起飄入鼻間,其中販賣的各色海產,不僅有陸上魚市中常見的花青蟹、虎蝦等食材,更有罕見的金鰻與赤鮭。

    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到沒有披甲戴胄的島民,卻是着實地嚇了一跳——眼前的島民,看起來就像是生了重病一般。雖仍是一身漁人固有的古銅色皮膚,但在其裸露的皮膚上,卻如同被海水侵蝕後的礁石般,又好似自深海下爬出的怪物,生滿了大片凹凸不平的疣突與蘚斑,乍看上去簡直同傳說中的水鬼無異!

    “只可惜,扶風大哥所未能料到的是,這座島似乎被人施了咒術。故而於此地生活多年之後,人們方纔意識到自己漸漸改換了樣貌,變成了你如今所看到的這般——”

    冷迦芸輕聲咳着提醒道,“但是他們絕無惡意,你也不要用那樣的眼神去看。這些人,怕是比陸上一些披着人皮的禽獸還更要有人味。只不過,他們的樣貌始終不爲世人所包容,更加成爲了橫亙在彼此之間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久而久之,也便沒有人想要再回去了。”

    聽對方如是說,白衣少年方纔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連忙挪開了目光。面前這些島民卻與陸上的販夫走卒截然不同,並未對其有任何刁難與責難。在對方的眼神中,祁子隱並沒有察覺到狡詐、猜疑與算計,反倒從每一個人的臉上,都看見了如同孩童般天真的燦爛笑容。

    他不由愈發覺得,葉扶風與向百里所暢想的那個世外桃源,或許當真可以實現。而這些島民們與世無爭,甚至初看起來有些枯燥無味的生活,也忽然在他的腦海中變得神祕而又蓬勃生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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