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十五幕 危厄伏 九
    元綏十一年的深冬,朔北草原上,歲暮天寒,白雪覆野。

    眼下,牧雲部各大家族成員,皆齊聚於雁落原中一處名爲忽蘭臺的山坳裏,期待着一場跨越整個冬天的盛大集會。

    每年入冬之後,本就貧瘠雁落原上,僅剩的牧草也會被過膝的大雪覆蓋起來,甚至連經驗最爲老道的牧民也無法尋得。唯有這片山坳之中降雪較少,有時甚至能留下足夠數萬頭牲畜越冬的豐茂水草,吸引着雁落原各處的牧民驅趕牛羊來此躲避寒冬。

    久而久之,忽蘭臺便成爲了牧雲部族人心目中的一處聖地,甚至連非世襲的牧雲部合罕,也是於這場集會之上推舉出來的。

    草原的惡劣環境,鑄就了朔狄人的彪悍,也令他們極度信奉強者。其推舉首領的方式也極爲原始樸拙——每隔十年,各大家族便會自薦出幾名體魄強健,成熟穩重的青年男子,通過捉對角力的方式,最終決出一名優勝者,於老罕故去之後,作爲新的合罕繼位。

    牧雲部原本不過是朔狄各部中的一支旁系,既不像斡馬與青茲那般佔據了最肥美的草場。也不似綽羅與邑木一樣同南方各諸侯國往來頻繁。然而,其部正是依靠在忽蘭臺大會上推舉出的歷代英主,迅速變得強大了起來。而後,更是擎着蒼狼與白鹿的旗幟,於短短數年間一統了朔北各部。

    即便在百餘年前,將朔狄各部聯合起來之後的牧雲部也並沒有放棄這一制度,而是公平公正地邀請其餘四部,一齊由忽蘭臺大會的角逐中推舉出至高無上的天合罕。只不過,除了牧雲部的巴克烏沁家以外,這個位子至今還未曾由別的姓氏坐過。

    歷任天合罕皆神力過人,首任者旭木顏更是史無前例地訓練出了一支令人聞風喪膽的重甲騎隊來。然而,六十年前圖婭的祖父鎖陽關兵敗之後,青茲同斡馬兩部便立刻打起了算盤,撤兵退守至草原深處。其餘各部也先後摒棄了推行了上百年的忽蘭臺大會,以此表示自己不再聽從牧雲部號令。

    待到圖婭的父親鐵沁上位之時,牧雲部中各大家族早已自顧不暇,每次選派的,皆是些能力並不出衆的年輕人,走走過場罷了。故而鐵沁幾乎沒有費什麼力氣,也便順利成爲了最後的贏家。身故後,其更是留下了一封羊皮詔書,將合罕之位直接傳給了自己的兒子欽那。

    也正因如此,即便是在牧雲內部,也從未停止對於這位新罕的議論。只是礙於絕對忠誠於巴克烏沁家的鐵重山,纔會應允欽那暫時坐在這個位子上。然而現如今,雁落原上的情勢正悄然發生着變化。這一變化的速度於普通人眼中雖難以察覺,卻足以打破各大家族之間本就脆弱的平衡。

    由於擅自發動鐵重山進攻邑木部,族中原本主張休養生息的鹿派家族,紛紛指責欽那太過魯莽,無法繼續勝任合罕之職。而在支持欽那的狼派家族中,也有人開始擔心再如此放任其任性妄爲下去,自己或許便會成爲下一個邑木。

    故而即便眼下十年期限未到,各家卻早已選拔出了最爲年輕力壯的兒子,紛紛摩拳擦掌,爲即將到來的權力之爭做好了準備。而面對族中的大小問題,年輕的合罕卻好似被無數小刺扎傷了手指,拔不出抹不掉,卻又無時無刻不煩躁難忍。

    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無論狼派還是鹿派,都在覬覦着合罕的位子,欽那又何嘗看不出來?然而他似乎是擔心自己無法於角力中勝出,始終不敢就舉辦集會一事做出任何表態。這樣一來,卻令各大家族愈發坐不住了,今年,竟是各自帶着豐厚的禮物來新罕的帳中邀戰,儼然一副打算逼其當場就範的架勢。

    “你們想做什麼!本王未曾召見便擅闖金帳,莫不是想要造反!”

    眼下,欽那正沉鬱着臉,如一頭髮怒的猛虎般立在原地。片刻前他的手中還端了只銀製小碗,只是裏面的奶酒剛剛遞到口邊,一口未喝便又放了下去。

    在他對面立着的,則是牧雲部中各大家族的首領。對方絲毫不懼新罕的怒火,其中一位用粗短的手指捋着臉上花白的鬍鬚,笑了起來,正是前些日子還陪同合罕一起圍獵的木赫:

    “如今我等也是應各家族衆的請求前來,卻被合罕說得這般難聽。此事若是傳出帳去,恐怕各家各族的人都會不高興罷——”

    話裏畢現的鋒芒,令欽那的臉色愈發不好看了:

    “您這番話,莫不是在威脅本王麼?”

    “未敢造次。”

    “那麼還請諸位先行退下,容我考慮妥當之後,自有定奪。”

    “未知此事還有何可考慮的?忽蘭臺大會,乃是自旭木顏罕時起便定下來的傳統,即便是在我部最困難的鐵沁王時期也從未斷過。今日我等來此,不過是想聽合罕究竟作何打算。莫非,您同您父親一樣,有意違逆牧雲部的傳統,違逆列祖列宗?”

    名爲木赫的老者厲聲質問起來。

    欽那此時身上只穿了便裝,頭髮也蓬亂地披在肩上,看起來頗有些狼狽。面對各大家族的族長,更似是被貓咬住了舌頭般,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額達他並沒有說不舉辦大會。倒是各位長輩,何必如此心急呢?如今距離祖宗定下的期限尚有八年時間,你們此舉不僅有損合罕的威嚴,更有損我牧雲部的威嚴哪!”

    任誰都沒能想到,本應待在自己帳內的圖婭不知何時竟也來到了金帳外,將雙方此前的爭執全都聽了個清楚。見自己的兄長陷入兩難,她立刻在將炎的陪同下入帳,立於人羣中不卑不亢地勸解起來。

    木赫卻是一臉不屑的模樣,更似因圖婭的這番話而有些慍怒:

    “那麼敢問公主殿下,難道欽那他幾次三番地推脫迴避,便是顧及了在場各家族長輩們的尊嚴了麼?有規矩,便須得依照規矩來。忽蘭臺大會究竟還辦不辦,今日必須給我等一個交代。否則,便是數典忘祖的逆罪!”

    大庭廣衆之下,對方竟直呼起合罕的名字,若是放在尋常時候,早就會被以大不敬的罪名懲處,可如今整座金帳之內竟無人覺得不妥。唯有滿頭青絲的瘦弱女孩挺直了搖桿,同對方據理力爭起來:

    “額達既然坐在了合罕的位子上,自然是明白這些的。只不過規矩由人定,當年旭木顏罕初次舉辦忽蘭臺大會時便曾說過,其目的乃是團結儘可能多的部衆,聚草原之力以成萬世之功,福澤我牧雲後世子孫。切不可因一己之私利而勾心鬥角!”

    聽聞此言,木赫卻冷笑了一聲:

    “公主此話可就太傷人了。今日過來的,有一半皆是跟隨你祖父弘吉戎馬生涯的老臣。我等這樣做,還不是因爲擔心牧雲部的未來麼?畢竟如今強敵環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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