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十七幕 九首之虺 二
    黑水澹澹,四下寂寥。坐落於澶瀛海深處的滄流城外,當下正舉行着一場莊嚴而肅穆的葬禮。風未殊的老師,前任大司鐸睢牙於月前剛剛身故。此時存放着屍體的水晶棺槨,由八名相貌端正的輔祭扛於肩上,在幾乎傾巢而出的族人注視下,緩緩向城外的甘淵行去。

    幾乎橫亙整片澶瀛海底的甘淵,乃是一道蒼禺族古往今來用於埋葬逝者的寬闊海溝。萬餘年間,並無一人敢於真正潛入那幽深的海溝底下,探查其下究竟是何般模樣。而這條一眼望不見盡頭的狹長的地帶,對其族而言,也儼然成爲了能夠連接死生兩界的神祕通路。

    或許是因爲在此前的苦難中失去了太多,不知從何時開始,放棄陸上生活的蒼禺族人開始相信,當人離開這個世界後,須得洗盡身上沾染的污穢,也藉此洗清曾經的善惡,迴歸最本真的模樣,方能轉世重生。於是乎,他們將一具具潔淨的屍體投入甘淵之下,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至親之人能夠重入輪迴,回到自己身邊。

    故而,每當族中有人去世,法堂中便會派出輔祭將屍體回收。祭司們將死者的五臟六腑悉數取出,洗淨其中的污物之後再重新縫回腹中,再用一種名爲青茆的寬大海草將其從頭到腳密密層層地裹上。

    青茆只生長於甘淵附近的海牀上,其性寒,入口極苦。用它包裹逝者,屍體便不會再被海中魚蝦咬食。

    眼下,墨色的海水平靜得好似不再流動。時值深夜,月光從波濤不驚的海面上投射下無數粼粼的光柱,照在睢牙的棺槨之上,就好似漫天神明正在召喚着他的靈魂歸去。

    “……

    孤江寒深,崖岸雪滿。

    搴舟中流,適彼樂土。

    日月有常,宸星有行。

    四時從舊,莫不鹹聽。

    卿雲縵縵,銀河尤燦。

    菁華未竭,萬靈垂佑。

    琴瑟難鳴,羽裳不舞。

    樂土樂土,安放安屬?

    ……”

    一路行於棺槨前方,爲死者開道的風未殊低沉着嗓子,頌念起族中那首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的長詩。四周的族人們也漸漸跟着他吟唱起來。歌聲悠揚,順着海流傳播開去,甚至將附近逡巡着的一羣巨鯨也吸引了過來。

    然而葬禮剛剛進行過半,人羣中卻忽然響起了一個刺耳的聲音,徹底破壞了葬禮本該肅穆的氣氛,也引得族人一片譁然:

    “敢問大司鐸,自睢牙師尊在位時起法堂便告訴族人,已派人着手尋找新的玄瑰礦藏。如今他已不在人世,卻爲何仍未發現半點新的線索?”

    說話之人的聲音並不算響,但其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足以讓前來參加葬禮的數萬蒼禺族衆聽得清清楚楚。

    只見其身披一件深青色鮹衣,寬大的斗篷遮住了頭臉。甫一開口,四周的族人們便紛紛退避開去,好似躲避瘟疫般於人羣中讓出了一道缺口。然而聽對方竟是問起了許久未曾有人提過的玄瑰,一些族人也忽然紛紛點起了頭來,帶着疑惑而又企盼的眼神看向了立在送葬隊伍前的大司鐸。

    “尋找新的玄瑰,乃是師宗窮盡畢生卻未能實現的遺志。自我繼任大司鐸以來,更是苦尋良策,只可惜至今收穫甚微。不過今日我向諸位保證,絕不會繼續任由玄瑰之事對我族的生存繁衍構成威脅!”

    風未殊有些惱火,卻又不便於葬禮進行之中發作,只得停下腳步稍作應對。然而他並未預見到,對方竟會變得不依不饒起來:

    “既然這麼多年都收穫甚微,你又憑何能做出如此保證?我等皆知,若是玄瑰耗盡,滄流城的結界便再無以爲繼,屆時城中包括你我在內的所有族人,都將危在旦夕!”

    “此事絕無可能發生。難道本座身爲族中大司鐸,說出的話也無法令閣下信服麼?”

    風未殊不願再同對方繼續糾纏,轉身便欲繼續前行。誰料那人卻撥開身前的人羣,徑直游到了運送棺槨的靈道上橫臂而立:

    “大司鐸難道便不會說謊了麼?其實法堂與歷代大司鐸早就知曉,玄瑰耗盡,並不代表我族便只剩下死路一條。只不過你們遲遲不肯嘗試尋找他法,還刻意將此事瞞過了族人!”

    如今對於族中許多人而言,對二十年前滄流城中那場對叛黨的血腥鎮壓早就淡忘了。但來人的一番話,卻還是令人羣之中炸開了鍋。

    風未殊終於意識到了來者不善,將手一揮厲聲喝道:

    “我不管你究竟是誰,可眼下當衆散佈謠言,蓄意擾亂師宗葬禮,已是犯下重罪!來人,給我將其拿下,待日後仔細審問!”

    然而還未等他話音落下,卻忽聽得海溝深處傳來一陣沉悶的巨響,就彷彿一頭剛剛甦醒的上古怪獸發出了一聲低吼。海溝旁圍聚着的人羣不知發生了何事,只是立於原地左顧右盼。很快他們便看見一串串密集的氣泡自甘淵深處浮了上來,令原本澄澈的海水瞬間變得渾濁不堪,甚至連衆人腳下的海牀也開始劇烈地震顫起來。

    原本盤旋於四周的鯨羣好似感覺到即將有事發生,紛紛掉頭離去。風未殊眼中的神情也愈漸變得不安起來——因爲他忽然意識到,打從萬餘年前便一直籠罩着滄流城的那片結界,竟是在頃刻之間便要破了!

    萬餘年前,蒼禺族的祖先想方設法,紛紛由陸上移居至澶瀛海底。然而在族人身體漸漸適應了海中的生活,滄流城的建造也接近尾聲之時,他們方纔發現這座承載了全族命運的希望之城,竟是建在了一片海底火山之上。

    然而其時陸上的災變已至,倖存下來的他們已經沒有足夠的能力,重新於澶瀛海下建起另一座新城。於是,族內的首任大司鐸便催動咒術,暫時封止了這片海底火山的噴發。只是咒術的力量畢竟有限,其後的歷代大司鐸皆需仰仗玄瑰的力量不斷加固這道結界,方令滄流城苟延殘喘至今。

    “不要回去,滄流城已經救不回來了!”

    風未殊衝着慌亂起來的人羣高聲嚷道,然而身邊的一衆族人卻早已驚慌失措,只是一窩蜂地向祖祖輩輩苦心經營的家園涌去。然而,面前那座螢火通明,雄偉屹立了萬年的水下之城,只在短短一瞬便被地底涌出的熾紅色熔岩吞沒殆盡。

    一時間,地動山搖,水天變色。冰冷的海流遇見熔岩,瞬間便沸騰了起來,於海底掀起一股灰白色的蒸汽。蒸汽以化作廢墟的滄流城爲中心翻滾着,朝四面八方疾速翻涌而去,路遇魚羣、蝦貝、海草、珊瑚等物,皆在瞬間便被烹煮成熟。

    冷水與沸水不斷交融着,令人們的視線也變得模糊不清起來。眼看着那片帶來死亡的混沌便要降臨在數萬蒼禺族衆的身上,人羣也變得愈發混亂起來,哭喊着,祈禱着,無助地同左右相鄰的陌生人擠作了一團,卻是誰也逃不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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