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十七幕 九首之虺 三
    晚春時節,圍繞於青灣四周厚厚的海冰,終於在南方吹來的暖風中開始融化。整個冬季,島民們幾乎同外界徹底斷絕了聯絡。如今瘟疫已退,僥倖從鬼門關撿回一條性命的他們,早已將大小船隻進行了修補,準備迎接新年捕魚季的到來。

    經過冷迦芸的悉心調理,祁子隱身上的病也已好得差不多了。這日,他獨自一人披了件薄襖,於月牙灣中尋到了正在爲再次出海而準備補給的樊真。

    樊真明顯對少年的到來有些詫異,卻並未停下手中忙碌的活計:

    “小鬼你怎地不在家中好好養病,跑我這兒來做什麼?”

    “我的病已經好了的,每日於屋裏關着,倒是憋得快要發瘋。而且,這些日子總有島民上門拜訪,還給我帶了好些東西。我不喜與人客套,自是能避多遠便避多遠。”

    祁子隱咧開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樊真沒有回頭,手裏的動作卻忽然停了下來:

    “是心裏還在恨着他們麼?”

    “開始的時候,的確有一點。但我不禁又會想,自己當時若也面對着病重的親人,未必不會被憤怒衝昏了頭腦。而今,只要大家都能恢復健康,此前受的那些罪也便有意義了。”

    白衣少年點了點頭,又似自言自語一般喃喃地道,“不過人生在世,無論爲君、爲臣或是爲將,皆須以天下萬民蒼生爲重,方是正道,也方能稱得上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半大的小子,嘴邊的毛還沒長齊呢,怎地如此悲天憫人,早早便給自己立下這麼許多規矩?”

    “都是百里將軍教給我的。”

    “倒還真像是他會說的話。如此看來,小鬼你今日來見我,是有別的什麼打算?”

    “嗯,我想要拜託樊大哥這次出海時能帶上我。”

    “帶上你?開玩笑吧,你這小身板經得起折騰麼?”

    “我欠百里將軍一條命,所以他未盡的事,我想替他完成。”

    祁子隱的一番話,終於讓樊真回過頭來。他將手中剛剛整理好的粗大纜繩交給了身旁的一名水手,卻是明顯放低了自己的聲音:

    “你是說尋找神之城的事?可是小鬼,老子此次出海,不過是探查一下海況,順道去往南方沿海的漁村中換些補給回來。況且你此前不是說,那城中的究極之力很是危險麼?”

    “樊大哥想錯了。青灣幾度出事,如今已經不再安全了。我不過是想借此機會,讓樊大哥帶我去看看西方那片名爲瀛洲的蠻荒大陸——”

    樊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件事冷小姐她知道麼?”

    “我——暫時還沒有告訴她。”

    祁子隱不善說謊,只得如實道來。

    “那就更加不成了!你可知道澶瀛海究竟有多大?莫說西方的瀛洲僅僅存在於傳說之中。即便是由青灣去往北方距離最近的冰原,出發來回也至少得一個月的時間。此去向西,根本不知要行多久方能看得見陸地,淡水同食物的補給都是問題,太過危險了!”

    “可若是不能儘快說服迦姐放棄尋找神之城,我擔心日後勸她改變心意會變得越來越難!相信樊大哥你也能感覺得到吧?自從百里將軍離世之後,迦姐她便好似鑽入了牛角尖一般,變得愈來愈偏執,也壓根聽不進別人的勸。我們可以約定三月爲期,若是行出三月後仍未尋到陸地,我們便折返回來,好不好?”

    樊真心中也明白,眼前的小鬼說得並沒有錯。如今失去了向百里的冷迦芸變得敏感而脆弱,還是儘早做準備爲妙。

    沉吟許久,他才終於點了點頭,答應了對方的請求。

    晚春的澶瀛海,自始至終都是一片風平浪靜,呈現出與凜冬時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番模樣。祁子隱只覺得自己腳下的船好似行駛在一塊碩大的黑玉之上,偶而還能見到一羣飛魚躍出水面,從甲板上略過,打破這片令人肅然起敬的平靜。魚羣中偶有運氣不好未能重回大海者,很快便成了船上水手們用來打牙祭的新鮮食材。

    雖在海邊的暮廬城中出生長大,少年卻從未品嚐過如此粗陋,卻又風味十足的烤魚。頗具韌性的魚皮在火上呈現出金黃的顏色,只需撒上些自海水中晾曬出的粗鹽,還有種島民們從青灣帶來的特殊香料,竟比曄國王宮內的那些山珍海味還要鮮美可口,令人食指大動。

    可就在他沉浸於美食之中時,卻忽然聽見桅杆頂上的哨兵大聲驚呼起來:“前面的海上,有什麼東西漂過來了!”

    祁子隱立刻將滿手的汁水胡亂於衣襟上抹了幾下,便跟在已聞聲而動的水手們身後朝着船艏奔去。

    只見數裏開外的海面上,隱約出現了一片星星點點的黑影。樊真將手搭於眉前,卻有很快放下了,似是對此般情形見慣不怪:

    “八成又是些從北方漂來的船隻殘骸吧。前面可能會遇到大片浮冰,立即傳我命令,改變航向繞過去!”

    澶瀛海中氣候多變,每年沉沒其中的船隻不勝枚舉。而若是在入冬前遭遇了海難,那麼大部分的殘骸便會順着海流一路向北,最終被凍結在冰封的黯海里,直至來年冰層融化,纔會再次向南漂至鯨洄灣附近。

    可白衣少年卻明顯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忽然繃緊了渾身的筋肉:“這些可不是尋常的殘骸!快些駛過去,我要看看清楚!”

    樊真有些奇怪身邊這個小鬼爲何會突然對海上的殘骸有了興趣,卻還是下達了繼續前行的命令。戰艦很快便駛得更近了些,而那些貌似殘骸的東西,也漸漸露出了真容——任誰也未能想到,那竟是千餘艘用葦草樹藤紮成的小舟,其中絕大多數皆已殘缺不全。然而在零星幾隻尚且完好的小舟裏,卻躺着一具具披甲戴胄的士兵遺骸!

    “這些是——曄國舟師的兵!”

    祁子隱當即認出了甲士們身上穿着的玄甲,失聲叫了起來。樊真見其面上的神情不似是在胡說,頓時有些懵了:

    “小鬼,你說這些船裏躺着的,都是曄國的人?”

    白衣少年點了點頭:“我們曄國有海葬的習俗,但凡戰死的軍士,皆會用這種葦舟順着衍江一路送入大海,以求死者得到安息。只是我從不知道,這些葦舟如此堅固,竟能夠漂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可這些當兵的究竟是怎麼死的,竟有這麼多?”

    “我離開的這些日子,曄國定是發生了大變故!我們快些將屍體撈上來檢查一番,若是這些小舟一會兒也都沉了,可就什麼線索都找不到了!”

    於是,艦上衆人便紛紛動手,將依然載有屍骨的幾艘葦舟撈出了水來。祁子隱顧不得心中害怕,親自在那些屍體上檢查起來,過不多時,竟是於一具穿着牙門將甲衣的骸骨上,找到了一封似乎還未來得及寄出的信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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