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二十二幕 戎馬倉皇 一
    雁落原西北,由攬蒼山顛發源的亞古娜河於草原上曲折南行,注入草泊之後,又同大大小小的溪流一併匯聚成北境第一大河澹水。

    亞古娜河東岸水草肥美,是不可多得的一處廣袤牧場。每年霜降過後,許多牧民都會將牛羊趕來此地,想要在第一場雪降下前多貼些肥膘,以抵禦不久之後即將到來的凜冽寒冬。

    “阿爸,阿爸,你看那邊是什麼東西?”

    一名牧童手中揮舞的長鞭突然停在了半空,指着前方滿面疑惑地看向身旁的父親。騎在馬上的男子也發現了地平線下的異樣,卻是猶豫着搖起了頭:

    “這個季節,應當不會有沙塵纔對——”

    雁落原南部,有一片綿延百里的戈壁沙漠,名喚丹克里,意爲“難以馴服的沙塵”。它與亞古娜河形成了一橫一縱兩道天然屏障,唯有通過草泊一帶河谷兩岸的綠洲方能東進,也將牧雲部的勢力範圍同強大的斡馬以及綽羅兩部隔絕了開來。

    每逢春末夏初之季,由昶州刮來的暖風便會在丹克里沙漠中捲起大片塵埃,恍若掀起一道土黃色的巨幕,遮天蔽日向北方涌進,進而將大批牧民自亞古娜河東岸驅離。

    然而眼下的時節,草原上早已颳起了北風,沙塵也已經整整一個半月未曾起過。此時南方的這一片飛揚的塵土,卻不知究竟因何而生。

    但很快,遠眺着的父親忽然間變了臉色,高舉起手中長鞭狠狠抽在了兒子胯下駿馬的後臀上:“快走,回去帶你阿媽離開!”

    牧童依然不明白髮生了何事,勒住馬繮還想再問。誰知其父已將手中套馬的長杆就地丟下,反倒抽出了腰間用來防身的彎刀來!

    終於,自那片騰起的煙塵中出現了一隊騎着駿馬的武士。然而他們手中的大旗上所繪的卻並非牧民們熟悉的蒼狼白鹿,而是一隻獠牙畢露的花斑豹頭!

    “還愣着做什麼,快走!”

    緊接着又是一鞭子抽將過來,牧童胯下的駿馬使勁一晃腦袋,再不顧口中被孩子死死扯住的馬嚼,撒開四蹄,便朝散落於遠處低窪草甸上的那片潔白的帳房飛馳而去。

    每年冬季,朔狄各部都會用特意打下的帶着草籽的精料飼餵戰馬。在野青稞生長旺盛的年景,甚至會將打下的穀粒也直接拌於草料中。故而這些精銳的戰馬要比尋常牧民家養的馬匹要長得更壯,跑得也更快。

    只一眨眼的功夫,孩子身後便傳來了悶雷一般的馬蹄與嘶鳴。他忙轉頭去看,只見留下斷後的父親已揮刀同來犯的敵軍交上了手。然而男子單槍匹馬,只略作了幾番抵擋,便被斬落馬下。

    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父親瞬間便被淹沒於奔騰的鐵蹄下,孩子不禁大聲哭嚎起來。然而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就此停下,又使勁夾了夾馬腹,繼續向前方的營地內逃去……

    氈房前的空地上,女人正聚在一起洗衣做飯。朔狄女子堅韌而獨立,此時忽見外出放牧的男人們紛紛由四面八方驚慌失措地奔將回來,更是二話不說拉起自己便要離開。猶豫之下,幾乎沒有幾人會順從地捨棄苦心經營的家園。然而,正是這剎那的耽擱,便徹底斷送了她們最後的生路。

    南方殺來的騎兵頃刻間便已衝至了近前,刀揮血濺,人頭點地。只片刻功夫,打算做殊死抵抗的男人們便已被盡數斬首,其中也包括身高超過馬肩的年幼孩童。女人們則在被對方侮辱過後,或淪爲奴隸,或不堪羞憤當場自盡。

    沾了血的帳房,連同牧民們爲數不多的家當,全都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而他們精心飼養的畜羣,則成了敵軍的食物補給,被當場宰殺,放在火上烹烤起來。

    草原上的戰爭是掠奪式的,就如同蝗蟲過境一般,將一處的資源悉數耗盡,便會轉向下一個目標。而似眼前這般幾十上百人彙集在一起的牧雲部聚落,雁落原上還有許多許多。

    反觀那支打着花斑豹頭旗幟的隊伍,足有數萬人之衆。前方的先鋒已經開始殺牛宰羊,後面的隊伍卻依然在地平線的那端徘徊着。武士們將屍體的頭顱一顆顆砍下,再用削尖的木樁串成幾串立於地上——這是朔狄人慣用的威脅方式,死人的首級會恫嚇日後來到這片牧場的其他牧民,讓他們仔細想想若想活命的話,自己應該如何選擇。

    然而,這些兇悍的騎兵並未發現,就在距離熊熊燃燒着的帳房數裏開外的一座小土丘上,露出了一個騎在馬背上的小腦袋。

    那是此前眼睜睜瞧着父親被殺的牧童。孩子害怕風會將哭聲帶到敵人耳中,只是死死地揪住自己坐騎的鬃毛,用力咬住嘴脣,直至咬破了皮肉,鮮血迸流。

    他更加不敢在此多作逗留,下馬朝着母親所在的方向跪拜行禮之後,便打馬繼續向東飛馳而去。因爲他知道,那裏是牧雲部大合罕所在的地方……

    將炎提着自己的嘯天陌,於帳外立了整整一夜。木赫同斡馬、綽羅兩部聯盟的消息,在他與圖婭成婚後的第二夜便已傳至了雁落原腹地。眼下,這位新罕手中可用的兵力僅有寥寥三千鐵重山,而捉襟見肘的他肩上所負着的,卻是數萬人的生死存亡。

    一聲馬嘶隨風傳入了將炎的耳中。天剛矇矇亮,營地間點着的幾堆篝火也幾欲熄滅。朦朧間少年人擡起頭來,卻見一匹不知從哪裏跑來的駿馬已然闖入了營地,正立距自己僅十餘步開外的地方。

    年輕的新罕立刻意識到出了什麼意外,當即邁步奔了過去。只見於那馬背上坐着的,是個瘦小的身影,歪歪斜斜,似乎已駕馬跑了很遠的路。看到將炎走上前來,其終於支撐不住,一頭倒栽下來。

    旋即,守夜的哨兵也高舉起火把圍了過來。四周氈房裏的部衆也被驚動了,紛紛探出頭來張望着。

    將炎當即命圍攏過來的甲士們閃開一條路,自己則抱起那孩子,一路小跑衝回了帳內:“圖婭,快些幫我救人!”

    半日之後,孩子方纔悠悠轉醒了過來。他似乎並不識得面前所立之人便是牧雲部的公主與新罕,立刻驚得坐起了身來,卻是一句話也不敢說。

    “小弟弟,你怎會獨自一人跑到這裏來的?”

    圖婭柔聲問着,手裏還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這是在孩子昏睡時她親手熬製的,又放了些砂仁、孜然、沙姜與丁香,濃香四溢。

    孩子似乎已經數日未曾喫過東西,一見到肉便立刻接過碗,一番狼吞虎嚥起來,連碗沿上沾着的肉沫都一點不剩地用舌頭舔了個乾淨。喫過東西,他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血色,過去這些天裏的記憶也一點一滴地涌上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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