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二十二幕 戎馬倉皇 三
    清晨時分,露水在業已泛黃的草葉上凝成了一片白色的霜。草原上的秋蟲,似乎仍不知自己即將於這個秋末冬初的時節死去,依然在草窠間鳴叫着,跳躍着。

    伴隨着一陣急促的腳步,披甲戴胄的重甲騎士們突然在草場上列隊成行。此時並沒有鳴號,也未聽見指揮官的高聲喝令,然而數千鐵重山卻已於短短一炷香的時間裏悄無聲息地集結了起來。

    自掩護牧雲部數萬部衆向東撤退,這些重甲騎士幾乎鞍不離馬,兵不除身,每日和甲而睡。眼下,他們已自馬圈中牽出各自的戰馬,騎手們身上的鐵甲與腰間的武器輕輕撞在一起,發出如風吹樹葉般的嘩嘩輕響。

    不遠處的一座氈房裏,手持嘯天陌的將炎撩開了帳門的一角。就在方纔,探子來報稱,在隊伍後方不足十里的地方,已經看見了打着新月旗、豹旗與狼旗的敵軍。而這也是他緊急下令鐵重山即刻備戰的主因。

    望着面前黑壓壓的騎兵方陣,黑瞳少年卻絲毫沒有覺得半點放心。撤退的隊伍中有太多老弱婦孺,以及大車上載着的各色輜重與家當。加之一路上還需小心掩蓋人馬經過時留下的痕跡,前進速度遠比他預想中要慢得多。

    如今雖然已經能夠清楚地瞧見遠方攬蒼山腳下,那座名叫噶爾亥的古城。可草原上有句俗語:望山跑死馬。按照最樂觀的估計,至少也需整整一天的行程方能到達。

    而眼下,敵人幾乎已是貼着自己的後背追了上來。照這個速度下去,恐怕不用等到過午,便會被對方徹底趕上,將所有人一網打盡。

    但繼續前進,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而停下便只剩下死路一條。身爲合罕的將炎所能做的,不過是極盡所能,爲數萬部衆多爭取一些前進時間罷了。

    “大哥哥,你在看什麼呢?”

    榻上躺着的,是前日剛剛救下的那個牧民孤兒。或許是因爲相似的身世,將炎對這個孩子照顧有加。然而,他卻始終沒有告訴孩子自己與圖婭的真實身份。在對方眼裏,二人並非牧雲部的合罕與公主,而只是親切的大哥哥與大姐姐。

    “沒事,你繼續睡吧。”

    黑瞳少年有些不自然地應了一句,說着便欲捲起帳幕向外走去。可榻上的孩子卻突然在他身後嚷嚷了起來:

    “外面那是鐵重山集結的聲響吧?他們——是不是要出發迎敵了?”

    “耳朵倒是挺尖!”

    將炎於臉上擠出了一個笑容,卻依然難掩表情之中的凝重。那孩子見狀立刻掙扎着跳下地來,竟是要朝帳外衝。年輕的和罕連忙伸手阻攔,孩子卻在其懷中不住地踢打起來,哭喊聲就似一柄尖刀,狠狠紮在少年人的心窩:

    “是那些壞人殺了阿爸與阿媽!我要替他們報仇!”

    “不許哭!男子漢大丈夫,怎可像個孬種一般掉眼淚!”

    將炎彷彿在孩子的身上,看到了多年來自己想要極力隱藏起來的軟弱一面。情急之下,他猛地揮起巴掌重重地打在了對方的臉頰上。孩子被當場打得蒙了,卻是不敢再哭,只是用手捂着紅腫的臉頰,眼角還帶着淚花:

    “大哥哥,那我若是不再哭了,你便會允我去了嗎?”

    “那也不成,現如今你根本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上陣迎敵便是去送死,又何談復仇?你可知若是今日自己死在了戰場上,日後便再無人會記得你的阿爸和阿媽,也再不會有機會替他們雪恨了!”

    看着面前的孩子,黑瞳少年就像是看見了當年孤苦無依的自己,一顆心猛地揪了起來。思慮片刻後,他從懷中掏出了一柄深青色的短刀,遞到了孩子的面前:

    “這把刀你且拿好,記住,今後若是遇到危險,便學我這樣四指併攏,刀刃朝外,反手持握。唯有這樣,方能將渾身的勁力灌注於鋒刃之上。即便你的力量比不過成年人,刺擊的時候也能發揮出最大的威力!”

    “謝謝大哥哥!這把刀有名字嗎?”

    孩子見了短刀,當即愛不釋手地把玩起來,終於破涕爲笑。

    “它叫月偃,是大哥哥最好的朋友送給我的。希望它今後能護你平安!”將炎口中喃喃說着,再次想起了那個翩翩白衣,穿行於曄國王宮之中的少年來,“身在這亂世,無論如何都要努力活下去,爲了活着的人,也爲了死去的人!”

    黑瞳少年伸手使勁揉了揉對方的腦袋,彷彿是在叮囑面前的孩子,又像是在勉勵着自己。孩子點了點頭,回到榻上重新睡去,雙手始終緊握着短刀,似乎從未睡得如此安心。

    將炎也轉身出了氈房,向已經集結完畢的鐵重山前走去。甫一出帳,他便迎面看見了圖婭的身影,竟是已經等候自己多時了。

    “你方纔的樣子——有些可怕……”

    牧雲部公主仍披着她的那件鑲着金邊的紅色大氅。自大舉撤退以來,這抹紅色就彷彿是枯草遍野的雁落原上一隻火炬,將數萬部衆始終凝聚在一起。

    “你都——看見了?”少年尷尬地用手指騷了騷自己的臉,不敢去看對方的眼睛,“我是不是對那個孩子太過嚴苛了?”

    “我倒覺得你並沒有說錯。身在這亂世,每個人都須得先照顧好自己,否則又怎敢妄談去保護別人?”

    “或許——是因爲我每次看到他,都會想起自己的過去,還有那些人和事吧——”

    “是你常和我說起的那位曄國的將軍麼?”

    “不——是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爹孃……”

    黑瞳少年如是說着,卻是忽然低下了頭去,看着自己的腳尖。圖婭覺得對方變得同往日不太一樣,小心翼翼地追問了下去:

    “你至今還……從未與我說起過自己的身世。”

    “我的爹孃,同那個孩子一樣,也是死在了歹人手中。我曾經發誓,今生定會尋到當年那個仇家,並且親手將他碎屍萬段——”

    將炎重新擡起頭來,卻是欲將口中的牙齒咬碎般,一字一句地道。

    然而很快,這個向來於人前表現得如同一頭憤怒黑豹般的少年,卻是眼圈泛紅,幾乎落下了淚來:“……然而時至今日,我卻依然不知那個仇家姓甚名誰,更不曉其人在何處,甚至連自己究竟該從哪裏查起都毫無頭緒!”

    黑瞳少年的語氣間透出了一股淒涼。那淒涼中明顯有些無助,卻又帶着無盡不願聽天由命的掙扎。圖婭一時不知該如何勸解這個已經同自己成婚,卻依舊十分陌生的大男孩,只得張開雙臂摟住了他的腰,將頭靠在其胸前小聲道:

    “今日……我似乎重新認識了一個不一樣的你,只是不知日後,你還願不願意將心中的話說與我聽?其實有些事情若是一直憋在心裏,是會將人給憋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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