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三十二幕 入北荒 四
    倏忽間,虎頭飛魚船已自高處落下,幾乎垂直着扎入冰冷的海水裏。然而對於祁子隱而言,卻好似過了幾個時辰那樣漫長。直至被冰冷的海水嗆得劇烈咳嗽起來,少年人方纔意識到,自己竟是逃過了一劫。

    得益於此前冷迦芸準確而果斷的命令,如今他們腳下的戰艦雖受損嚴重,水線以下的部分卻並未遭受致命的損毀與水浸,只是自甲板各處灌了些海水入艙。然而,艦上粗大的桅杆卻還是齊刷刷地折斷了。用於控制方向的船舵,也因爲機括的斷裂而卡死在正當中的位置,一動也不能再動。

    所幸,憤怒的天神終於放過了他們,桅杆雖斷,卻帶着碩大的風帆直接沉入水底,不至連累整艘船被呼嘯的北風撕成碎片。卡死的船舵也令上下起伏的戰艦沒有因爲掌舵者的無力控制,而被巨浪掀翻吞沒。

    伴隨着滔天巨浪襲來的那股強勁北風,不知什麼時候已悄悄止息了下來。此前的電閃雷鳴與烏雲壓頂,也在須臾間隨風消散於無形,好似從未出現過一般。

    鬼哭岬果真名不虛傳。這場突如其來的急寒,就彷彿是一場地獄中的厲鬼們特意安排給衆人的試煉。經過試煉倖存下來的人們,在驚魂未定與暗自慶幸間,陡然發覺自己的頭頂已成了星斗滿天,皓月照野的萬里晴夜。

    此前的那道巨浪,令虎頭飛魚船於極短的時間內便穿過了鬼哭岬。而今呈現在衆人眼前的,是一番從未有人造訪過的極北祕境。即便是曾經同向百里在黯海里打了個往返的冷迦芸,也從未見過如此壯美的景象——

    無風的海面,如今就像是一面光滑平整的鏡子。靜謐的鏡面映照出的,是清月同濁月,以及拱衛其四周的璀璨銀河。海水的另一端,則是一片反射着月光的淺藍色浮冰。而三艘早已失去了動力的孤艦,便好似被無形之中的一股力量推動着,緩緩地隨着船下那股幾乎難以察覺的海潮,於鏡面上劃出一道淡淡的尾跡,徑直向前方的浮冰漂去。

    “我們——應當暫時安全了。”

    祁子隱定了定神,繞着船舷在甲板上巡視了數圈,見四周除了一望無垠的大海再無其他,開口安撫起身邊的衆人來,“留下兩成人於艦上各處值守,每三個時辰換一班崗。其餘衆人,照顧傷患,清點物資,然後抓緊時間休息!”

    “子隱,你當真覺得我們安全了麼?”

    紫衣女子用力擰了擰被冰水打溼的長髮與衣襟,似乎仍對此前的遭遇心有餘悸。眼下她並非是在擔心這片海,而是扭頭朝着身後看去,“不知那些澎國軍的情形如何?”

    對此,年輕的曄國公卻並沒有那麼擔心:

    “他們若是就此消失,倒也還算不差,畢竟是老天爺要將其誅滅。可若是澎國軍在那樣的浪涌之下還能生還——”

    他眉頭先是一緊,旋即卻又釋然,似乎已經做好了面對任何意料之外情形的發生,“畢竟依照澤明兄的計算,鬱禮此行的目的是將先民之力據爲己有。若是他眼下依然活着,終有一天我們會再相遇。到時,我也會親手替暮廬城中慘死的衆人了結了這個混賬!”

    這還是白衣少年頭一次在冷迦芸的面前談論殺人。女子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轉身便去幫忙照料在艙內吐得昏天黑地的甯月同其他人去了。

    而此時在他們的身後,遠遠地有兩道身影一前一後出了艙來,卻不是在看年輕的曄國公。其中一人滿頭銀髮,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雖然面色顯得有些蒼白,一雙眼睛卻始終一眨不眨地盯着頭頂上的漫天繁星:

    “即便是在雲止的落星閣裏,我也從未見過如此澄澈的星夜……”

    那正是雲止莫氏的小家主莫澤明,與寸步不離其身邊的莫塵。銀髮少年自幼便時常隨父親的商船出海,故而尚能忍受此前顛簸的海況。

    “莫塵,你先去助祁兄處理艦上險情,不用管我了。”

    莫澤明如是吩咐道。身邊的男子卻是有些擔心:

    “小家主,先前你於艙內磕傷了額角,屬下此時怎敢輕易離開。”

    莫澤明緩緩擡起手來,輕撫着大塊淤傷的額角。然而他卻好似並未聽清對方究竟在問什麼,沒有做出任何迴應,只是死死地盯着夜空中一顆明亮的星,口中喃喃念着:

    “北辰——要知道這顆星,是父親教會我認的第一顆星啊……”

    “是,莫塵懂了。小家主你自己小心,屬下稍後再來陪你。”

    男子明白,小家主應是想到了什麼,需要一個人靜靜,便也不再堅持,領命離去。而莫澤明目光卻是漸漸變得迷離起來,彷彿陷入了對許多年前一段往事的回憶……

    昭華八年秋,剛剛懂事的莫澤明着實無聊,便獨自一人偷偷沿着僅能通過一人的崎嶇石階,攀至了雲止城的最高處——落星閣的正門前。

    滿頭銀髮的孩子立於高大的落星閣外,仰頭看着足比自己高出數倍的碩大門扇,胸口卻是起起伏伏,只覺得一顆心跳得飛快。

    這裏,是屬於父親莫染一個人的幽僻之所,也是這雲止城內除了山中鹽井外,莫澤明被明令禁止前去的場所之一。

    除了在外操持生意,莫染平日裏一有空閒便會將自己一個人關在閣內,下令任何人不得前來打擾。自從上次有個遠方而來的神祕客人造訪後,他於閣中待的時間也越來越久,陪伴在莫澤明身邊的時間也愈發少了。

    孩子定了定神,躡手躡腳地湊至門前,側過腦袋將耳朵緊貼在門上,想要探聽一下門內的父親究竟在行何事。不料,他稍稍一靠,身前的半扇門頁竟是打開了一道窄縫,一股渾濁的空氣自門內洶涌而出,其間混雜着燭火與墨香的味道。

    莫澤明的心跳得更快了,卻依舊難忍心中的好奇,將眼睛向門縫前湊了過去。然而,其眼中所見的,竟是有生以來最難忘卻的一幕——

    雖說是白日,沒有一根立柱的落星閣內卻如黑夜一般漆黑,連角落中的幾支蠟燭、幾盞油燈也未曾點起,僅有一道微光,籠罩在以深青色雲巖鋪就的地臺之上。

    那是自閣頂上方射下來的光,雖比燭火還要暗淡,卻足以令人看清一切。循着那道光線向上看去,銀髮孩子驚訝地發現原來閣頂上散佈着無數發光的小點,恍若入夜後鑲嵌於天穹之上的星河,於一片黑暗中執着地閃耀着。

    而在那朦朧的光線之中,一名男子身着繡有莫氏雲雀家輝的長袍,長身立於落星閣殿廳正中,正是莫染本人。此刻他右手執一支蘸滿濃墨的筆,左手則死死攥着幾張畫着潦草算式的算紙。仰頭向天,口中喃喃叨唸着什麼,似並未察覺門口的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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