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三十四幕 冰雪之下 五
    就在澎、曄兩軍於冰雪中前追後趕的同時,將炎自閭丘博容帳下平安返回赤焰軍中,也已經過去了整整七日。

    歸來那日,年輕的和罕便下令將帶回的酒肉盡數分給了麾下軍士。即便身處絕地險境,但只消有肉喫有酒飲,單純的草原人便可將所有不快拋諸腦後,重又變得士氣高昂起來。

    但希望之光往往轉瞬即逝。嚴寒大大減緩了馬匹前行的速度,加之風雪肆虐,本可日行百里的馬隊,如今一個晝夜最多也不過行出二三十里。即便強壯健碩的朔北馬,也終於抵抗不住嚴冬的侵襲。加之馬隊中的草料見底,騎手們只能無奈地看着自己飢餓的坐騎一匹接一匹地倒地死去。

    然而,死去的馬匹卻爲人們的繼續前行提供了充足的肉食與禦寒的皮毛。爲免再同諸侯聯軍相遇而旁生枝節,徒步而行的赤焰軍更是特意向西繞行了十餘里。如此又是兩日過去,到了第三日清晨,初升的朝陽只在地平線上稍稍露了個臉出來,便又沉了下去。自此往後,整個鬼州竟是進入了漫長的永夜,再等不到來日的太陽。

    如此變故,在本就矇昧的草原人中引起了極大的恐慌,而接下來的事情也沒能輕易遂了衆人心意。反倒是越想避免什麼,便越會遇上什麼。隊伍繼續向北行出不到百里,於前方竟再次出現了關寧武卒的身影。而這一次的相遇,令向來以勇武彪悍着稱的草原人也再難僞裝出不懼的模樣來。

    眼下,於夜幕之下的冰原上,憑空出現了一道低矮的冰牆。牆中所埋的,則是數百具早已凍僵的人和馬的屍體。其中每一條曾經鮮活的生命,皆保持着垂死掙扎時的姿勢,或頂風蜷縮着身體,或緊緊摟着半跪於地的馬匹的脖頸,亦或伸長了手臂,想要逃離奪命的風雪,看似要從困住他們的那些冰雪中掙脫破出。

    待靠近了些,竟是能隔着人畜身上那一層厚達尺許的冰,看到其面上痛苦而絕望的表情。這隊人馬,似乎是被瞬間便封凍了起來,而如此強烈的寒潮,甚至連早已於朔北草原見慣了嚴寒與風雪的赤焰軍也從未見過。

    將炎將烏宸的繮繩遞至身旁一名赤甲武士手中,立身於那道冰雪之牆的前面,卻是於心中暗自慶幸,昨夜赤焰軍能夠於冰雪中尋得一片低矮的冰窟躲避,方能從這場致命的風雪中倖存下來。

    “和罕,再向北去,便是陰間的大門,世人口中的冥極。草原上有傳說,那裏乃是人間同鬼界的連通,每年入秋前後,陰間的大門便會開啓,自其中吹出極冷的寒風,以致長夜降臨,凜冬肆虐。”

    博都上前,低聲向黑瞳少年解釋道,難掩面上的恐懼。

    年輕的和罕卻是搖了搖頭,用南人的官話自言自語着,似是在爲自己鼓勁加油:

    “我們可是赤焰軍啊……”

    “您說什麼?”

    博都一時間沒能明白對方說的是何意思。

    將炎轉過頭,重又用草原人的語言將自己方纔的話解釋了一遍:

    “我說,我們可是赤焰軍。閭丘博容的軍馬會出現在此,想來那座先民遺城或許便在附近。然而這一路上,我們都未能得見半條馳狼的影子。若是今日圖婭還活着,必定不願看到仇敵搶先一步入城,我也絕不會任由先民之力落入旁人手中!”

    年輕的和罕說得字字鏗鏘。

    “……傳說中伴隨風雪而出的,還有無數陰間的厲鬼。它們乃是由無法去到長生天的罪人幻化而成,將於整整數月沒有陽光的鬼州大地上逡巡着,尋找着自己的獵物。我們面前這些人,定是於昨夜遇上了那些食人魂魄的厲鬼。眼下早已入冬,我們的補給也所剩無多。繼續前行,只會愈加兇險……”

    博都仍帶着些猶豫。面前的將炎卻是將手一揮,眼中那股復仇的火焰並未減弱分毫:

    “圖婭她也曾同我說起過這個傳說,我自是知曉你們心中的擔心——可我們是赤焰軍!阻擋在我們前方的是冰雪,我們便以滿腔的怒火融化它。阻擋在我們面前的是馳狼,我們便將其盡數斬了,飲血喫肉!即使最終入不了長生天,我們也要拉上那個昆先生一起墜入地獄,親眼看着他受夜行的百鬼蝕骨噬心!”

    年輕的和罕面露兇光,彷彿心中的怒意與仇恨,讓他徹底失去了理智。

    博都喉頭微微一動,卻沒有再嘗試勸說——如今的赤焰軍中,馬肉雖仍能支撐上一些時日,卻已無法讓他們活着返回雁落原,甚至連返回石鏡海都已成了奢望。而他心中也明白,若是就這樣將先民之力拱手送給那豢狼之人,即便能活着回去同親族團聚,接下來將會面對的,仍是一條被兇獸屠戮殆盡的絕路。

    密佈的烏雲早已將明月同星辰徹底遮蔽殆盡,再也不會升起的太陽,也將人們回家的最後一絲希望徹底抹去。無論面前的大和罕是否肯回頭,武士們都只能,也唯有跟隨着他繼續走下去。

    正當此時,忽聽探路的斥候發出一聲驚呼:

    “有人,有人還活着!”

    年輕的和罕同博都對視了一眼,當即一前一後趕上前去。

    倖存下來的是名馬倌打扮的男子。嚴寒來臨之際,他正巧在爲隊伍中的幾匹馱馬餵食草料。也正因如此,他方纔得以藉助身邊的馬匹擋住了致命的寒流,併成功用身上的匕首割開馬腹,將身體藏於其中。

    然而,馬身中的餘溫卻尚不足以令其活命。待將炎見到他時,那馬倌的下半身早已同倒地的馱馬一道,被封凍成了一大塊堅硬的死肉。其上半身也已處於冰封的邊緣,甚至連一呼一吸間,都再看不見冒出的白氣。

    眼下那人根本聽不到任何問話,凍僵的口舌也無法做出回答,只是將一條早已凍得漆黑的右臂前伸,似仍想要從困住自己額馬腹中掙脫出來,又似是在指向風雪中一個未知的方向。

    年輕的和罕似乎從氣若游絲的倖存者身上讀出了些什麼,猛地擡頭眺望起遠方。而在那無盡的風雪之中,除了一望無際的白色,似乎的確有什麼東西,如垂死的蚯蚓一般在地平線上緩緩地蠕動着。

    “閭丘博容必定去了那裏!那裏,或許便是先民遺城的所在!”

    他大吼一聲,領着赤紅色的隊伍於漫天冰雪中全速追了上去。

    地平線上的那團影子,的確是閭丘博容所率的諸侯聯軍。即便他們此行做了萬全準備,然而在昨夜那場前所未見的凜冽北風中,任何抵禦的嘗試都脆弱得猶如一張火上的白紙。

    如今的聯軍,早已不復此前所見的威嚴與氣勢。原本兩萬餘人的隊伍,再見時僅剩下不足四千。曾高舉着的各色纛旗,也早已不知被丟去了那裏,唯有一面落滿了風雪,卻仍能依稀認出其上所繡金羆的王旗,於狂風之中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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