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孿月 >第三十六幕 焚月 一
    昆頡的頭顱凌空飛起,臉上還帶着一抹詭異的解脫。他的身體則重重跪了下去,進而癱倒在地。頸上那碗口大小的平整切面上,自血管中汩汩而出鮮血噴涌着,飈至丈餘。

    將炎將嘯天陌用力一震,刀刃上沾着的粘稠血水當即四散抖落。他擡手,揉着此前險些被對方生生扼斷的脖頸,憤恨地道:

    “曾經害過我的人,如今又豈能再留!”

    說罷,他又緩步行至在爭鬥中早已破碎的窗邊。而今立於尖塔頂端,腳下的一切都彷彿變得愈發渺小了。冰原上雲開霧散,擡頭去看塔尖之上比清月還亮的那輪濁月,如今便似一盞高懸於天穹的燈籠。慘白的月光照亮了大地,也照亮了自鬼門關前走上一遭,卻終於險中得勝的衆人的臉。

    此前盤踞於塔下的那些密集如蟻,險些奪了衆人性命的馳狼,眼下便好似跟丟了蜂后的羣蜂,隨着昆頡的死去,四散而逃。狼羣身後,驅策着他們的近千名蒼禺族死士,則在那些失去控制的尖牙利爪下慘死殆盡。

    施法過後,本就虛弱的紅髮少女再也難以站穩,綿綿軟軟地倒了下去。幸好身旁的祁子隱上前一把摟住,方纔沒有受傷。姑娘面若金紙,氣若游絲,根根髮絲被汗水粘在面頰額角,卻依然攢起一絲力氣,擔憂地看向了依然恨意難平黑瞳少年:

    “小結巴……你……沒事吧?”

    將炎卻並沒有搭理她。甯月見狀又道:

    “無論昆頡做了什麼,我們……都必須……儘快阻止……”

    不料,年輕的和罕對此卻仍沒有任何迴應,沉吟片刻後,竟忽然轉過頭來,揮刀指向了身旁自己曾經的愛人,曾經的同伴,嗓音低沉而沙啞,好似換了個人一般喝道:

    “昆頡雖死,可我們之間的帳還未算完。是你的父親卜星找到了我,也是你的父親下令屠戮了煜水河畔的一座漁村!現在,該輪到你親口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

    如墨的雙瞳裏,再也看不見一絲半點的溫柔,所剩下的,僅有熊熊燃燒的怒火。

    甯月在祁子隱的攙扶下奮力站穩,心中卻是五味雜陳。她眉頭忽然蹙緊,轉而卻又舒展開來,疲憊地向對方報以一個勉強擠出的笑容:

    “沒錯,我的確向小結巴你隱瞞了一些事情。但百餘年來,造成世間動盪不安,令你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方纔已被你斬於刀下。而今真相幾何,對你而言依然這般重要麼?”

    “自然重要!你若當真問心無愧,又有什麼是不能說的?!”

    即便眼中已淚光點點,紅髮少女卻始終保持着微笑。面對將炎的厲聲質問,她無聲地嘆了口氣,卻還是難掩聲音之中的顫抖:

    “小結巴,你竟如此不信任我?”

    “信任?這些年所發生的事,讓我漸漸明白這所謂人間,乃是由無數謊言堆積而成的。眼下我所能信者除了自己手中長刀,便是世間那些早已死去,不能再開口說話的死人!若再避而不答,休要怪我翻臉!”

    兇狠的少年人,如今便似一頭冰原上的野獸,憤怒着,咆哮着,徹底失去了理智。對面的姑娘終於收了臉上的笑容。與其說是收,不如說是再也無法假裝下去。

    她的腰身漸漸彎折了下去,便似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般蜷作一團,周身更是散發出一圈隱隱的光暈,彷彿被月色與寒意包裹了起來,冷冽非常。

    祁子隱見狀,當即上前一步想要攔住她:“甯月不要!你隱瞞此事也是情非得已,切勿衝動行事!”

    黑瞳少年卻是快步從其身後走上前來,將面前的曄國公一腳蹬開:“既是有意隱瞞,還分什麼得已不得已的!”

    未曾想,面前的姑娘卻是漸漸變得面目全非!

    眼下,其臉上與手上的皮膚瞬間變得不再光滑細膩,相反卻是佈滿了細密的鱗片。耳後也漸漸露出三道暗紅色的腮裂,指間更是生出了蹼膜,唯有那一雙青藍色的眼眸與火一般的長髮,能夠證明她與此前那個宛若天仙般俊美的女孩,竟是同一個人。

    年輕和罕見狀,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來。神情有些恍惚的他,突然覺得手中高舉着的長刀變得重若千鈞,“噹啷”一聲掉落在地上。而一股自頭顱深處蔓延開來的劇痛,讓少年人再忍不住,雙手抱頭,大張着嘴,仰天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嘯!

    在將炎的記憶深處,仍有最後一點被長久封存起來的,禁忌的記憶。雖然童年時目睹雙親慘死的那一幕,早已如夢魘般重又回來,令他夜不能寐。可漁村遇襲時那僅不足半個時辰的片段,他卻始終想不起來。

    自打在暮廬城中起,黑瞳少年便一直於各處蒐集諸侯列國的甲兵情報。他曾無數次想過,若是能夠回憶起哪怕一丁點關於那夜衝入村中屠殺的兇手的模樣,自己便可確定其究竟來自哪一國,又究竟是何人麾下的兵。

    但此時,當他看到甯月露出的真容時,記憶深處那段駭人的記憶,便如昨日剛剛發生一般躍然眼前——當年那個自己從門縫中瞥見的,被父親死死阻擋於門外,屢次破門卻未得入的歹人,便是生得這樣一副慘白的、生滿了鱗片的可怖嘴臉!

    “哈哈哈,看到曾令自己一見傾心,神魂顛倒的美人兒,如今卻變成了這般模樣,心中是怎樣的一番滋味?”

    忽然,一個聲音自身後的黑暗中傳來。將炎回頭,見一支百餘衆的隊伍也自塔下攀了上來。隊伍中人人身着夔蛟皮甲,其中更不乏許多僅及成人肩高的半大孩子。爲首一人卻沒有鼻子,臉上黑黢黢的肉洞旁,兩隻眼睛如銅陵一般圓瞪着,竟是此先在同馳狼的纏鬥中臨陣而逃,此刻卻不知重又從何處鑽了出來的鬱禮!

    話音未落,澎國軍隊便已圍了上來,將本就狹小的塔頂擠得水泄不通。在被面對馳狼時那種強烈的恐懼支配下,倖存下來的他們對眼前這位年輕將軍愈發地言聽計從了。

    “面前這個妖女,同那些驅策狼羣,殺我同袍的怪物是一夥的!將士們,你們打算如何?”

    “斬妖女,除怪物!斬妖女,除怪物!”

    澎國甲士磨刀霍霍,將尚能行動的甯月等人逼至了牆角。

    鬱禮則平舉着雙手,眼中滿是佔盡優勢後的興奮與得意。畢竟面前這三個打從暮廬城時起便已成了他眼中釘肉中刺的同齡人,儼然已經成了他的甕中鱉、網中魚。

    “甯月同我們一樣,是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若非是她,你們早已死過百遍千遍!今日誰也別想動她!”

    祁子隱抽出寅牙橫舉於胸前,將現出原形的紅髮少女死死擋在了自己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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