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咬斷你的脖子,吸乾血。”拿依恢復成撲克臉,冷冷地說:“然後泡在鹽缸裏。選一個合適的天氣,恰巧心情也非常合適,掰……”
就這麼兩句話,我已經嚇得心臟都停掉了。
我只想逃離這裏。
下意識地,我呼喚着我最信任、最能保護我的人。
媽媽——
我就知道。
我回到了媽媽懷裏。聞着她身上香甜的味道,什麼招魂鈴,什麼去地獄,都離我很遠很遠——我一點兒也不害怕。
“寶兒。你託個夢給媽媽,那裏冷不冷啊,害不害怕啊?不想在那裏呆,就回家來。家裏暖和,爸爸媽媽都守着你,誰也不敢再欺負你啊。乖啊,寶啊,你在哪裏啊,回來看媽媽一眼,好不好啊?”
一滴熱淚落下來,穿過了我。
我分明能感覺到它從我的頭頂緩緩翻動,垂直而下,穿過我大半個顱骨,落到頸後。我能感覺它由溫熱慢慢變涼,甚至能感覺到它被媽媽的薄棉衣一點一點吸收進去。
我的神智這才落回地球。
我早已不是嬰孩了,媽媽如何能將我整個籠入懷中?
我即刻翻身而起,看着面前已經瘦得皮包骨頭、眼淚還在不停滴落的媽媽——她將一張相片緊緊抱在懷裏。
我像一個被遺忘在黑暗裏的小寶寶,用盡全身力氣哭起來。
痛哭流涕。
號啕大哭。
撕心裂肺。
肝腸寸斷。
我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絲毫沒有意識到整個房間都因爲我的哭嚎而變得昏暗、門窗作響。
“寶兒,是你嗎?你回來了是嗎?”媽媽擡頭四處張望着,眼神裏沒有半分懼怕,反而都是期盼。
我抹了把鼻涕,還沒回答,便覺胳膊被什麼人拽住。
“走!”
我往前一撲,倒在一片白色的花海里。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我猝不及防,驀地止住了哭泣。
距離我的臉只有一公分的幾朵小花直挺挺地,彷彿在看着我,彷彿我要是再靠近它們就會犧牲那些雪白的花瓣來保護花心的鵝黃。
我用手掌抹了抹臉,擡頭看不遠處的背影。
黑色的背影在這片花海中,十分違和。
“要不要考慮,再死一次?”
聲音在我頭頂響起,我驚得立刻站了起來。
我看着站在我身側的拿依,又看了看剛纔黑色背影的方向——什麼也沒有了。
又是瞬間移動的把戲。
切。
“喂!”拿依的眼睛黑漆漆、亮晶晶,與那鐵板一樣的臉實在不相襯。
我閉上眼睛,想試試看和他一樣瞬間移動。
我用眉心使勁。
好像……動了吧。
我睜開一隻眼。
拿依仍然瞪着我。
拿依用鼻孔嘆着氣:“不想死?算了。”
他擡起手。
我嚇得後退兩步。
他皺眉道:“別動。”
語畢,他再次不用擡腳就移動到我面前,用那隻一直舉着的手拍了拍我的左肩。
我的大腦全被驚疑和害怕侵佔,我害怕他只需要一擡手,就可以吃了我,就之前像他一直嚷嚷的那樣。
“拿依!”我高興地回頭,想向他道謝,可是找不到他了。
我擡頭看十層那個曾屬於我窗口。
我立刻歡快着跑進單元門。
踏進陰影的那一刻,或者說離開陽光的那一刻,我覺得渾身都被一陣寒氣包裹。我下意識地跳了跳腳,想讓身體暖和起來。
嗒嗒嗒。
不對。
我穿着一身黑色運動服和黑色運動鞋,哪裏來的‘嗒嗒’聲?
我低頭看去。
天旋地轉。
我蒼白不見血色的雙腳,塞在一雙寶藍色的圓頭小皮鞋裏。我穿着白色的過膝布裙,和淺藍色的花邊襯衫。
裙邊有土。
袖上沾着血。
我覺得整個脖頸都在火辣辣地疼。
我感覺身體的重量在一點、一點飄走。
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
我抱着膝蓋,蹲着,拼命地想、拼命地想,到底那一天,發生了什麼?
偶爾有大人、老人或者小孩走進來,穿過了我,說着笑着按了電梯,回到他們的家。他們穿過我時,我能清楚地感覺到那些有血有肉的生命的氣息,可惜不屬於我。
我偷偷地看他們的腳,直到電梯門關上,或直到他們步入陽光。
我一直蹲着,不敢起來,不敢走,不敢回家,如果可以的話,我連眼睛都不敢眨。我怕我一起來,或者做任何的事情,都會發生我不能控制的後果。比如遇到拿依。比如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成了鬼魂。
“汪汪汪!汪汪汪汪!”電梯裏躥出來一隻黑狗,衝我不停地叫。
我嚇得蹭地站起來,躲進角落。
狗的主人拽着牽引繩,一邊訓道:“就知道鬼叫!啥玩意也沒有!叫什麼叫!快走!”
黑狗被拖出了單元門。
我還是能聽見它的狂吠。
我想起自己的可憐處境,心裏一酸,小聲抽泣起來。
“喏。就是他們家的女兒沒了,老陳一下子老了二十歲。”
“真可憐。家裏獨一個吧。”
“可不嘛。掌上明珠。被發現的時候,就在那個河邊的小公園裏。說是小公園,平時都沒啥人。”
“也是,咱這個小區,本就偏僻了些……”
“唉,老陳,節哀順變。”
“唔。”
憑這一聲藏在嗓子裏的悶哼,我就知道——
我緩緩擡起眼。
我就知道。
“老陳!”我習慣地喚着。
我以爲他會回頭。
“老陳。”我又試着喚了喚。
他頭也不回地走進電梯。
我趕緊跟了進去。
他伸手按了十。
電梯開始啓動。
我渾身顫抖,拿出最後的力氣,喚了一聲:“爸爸。”
他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麼。
我被拋棄了麼?
我又開始不爭氣地吸鼻子。
電梯裏的燈開始閃爍個不停。
我連忙抹了抹眼淚,吞下充滿整個口腔的苦澀。
燈不閃了。
可是電梯裏的燈閃或者不閃,老陳都沒有擡頭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