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夜叉記事 >第47章 另一個可憐的靈魂
    “就當作是副作用好了——反正你也沒有受到傷害,”拿依突然起身,走到一邊,“我要睡覺了。”

    我看着他走向臥室,剛想說‘晚安’,卻發現他突然停住。

    “你怎麼了?”我問。

    拿依慢慢轉頭看我,那雙原本漆黑的眼睛變成瑩綠,好像是一個信號。

    “抓住我。”拿依從喉嚨裏擠出三個字。

    我連忙起身握住他的手,一股強大的吸力把我傳送到陌生的地方。雖然經歷過好幾次,但我還是有些害怕。我下意識地握緊手,當我察覺到我的手裏還有別人的手時,心霎時就安定了。

    只要拿依在,就沒什麼好怕的。

    “睜眼吧,只是一位老奶奶。”拿依的聲音在我耳邊清晰極了。

    既然拿依都這樣說了,我便放心地睜開眼睛。

    當我看清那位老奶奶的時候,全身都僵住了。

    在拿依向老奶奶走近的十幾秒裏,容我描述一下現在的狀況。這是一條高速公路。月光和路燈一起把爲數不多的光芒投射在道路上,顯得欄杆外的那些樹林更爲黝黑。老奶奶站在一條車道中間,像一尊敦厚的石象。哦不,是千瘡百孔的石像。

    “十年之木易朽,況百年之木矣。”拿依站在老奶奶對面,長嘆一口氣:“厭倦生死的魂靈,你真的做好消亡的準備了嗎?”

    老奶奶擡起頭看拿依。

    光得以更多量地撒在那張歷經滄桑的臉上。皺紋和棕斑把這張小小的臉佔滿,絲毫不留幸福和希望的位置,但即使這樣,一些微小而不見深度的孔洞見縫插針,在老奶奶的臉上安營紮寨。我甚至開始擔心,如果有風起或者她走動時,她的靈魂就會從這些孔洞裏漏出來。

    “你是誰呀?”老奶奶努力地發出聲音。

    “拿依。”拿依皺着眉頭。

    “白——衣?”老奶奶問。

    “我叫拿依。”拿依又說道。

    “哦。你來找我嗎?”老奶奶問。

    “是你叫我來的。”拿依耐着性子解釋:“你想死,我來幫你。”

    “哦。我站在這一天了,白天很多車子,它們很快,卻撞不死我。晚上了,沒那麼多車,我死不成了。”老奶奶說完,嘆了口氣。

    “你已經死了。三天前,因病去世。”拿依說。

    我慢慢向他們靠攏。

    “是嗎?我都不知道呢。原來我已經死了啊。死了挺好,不用做飯,不用洗衣服。”老奶奶的身體直了直,不再佝僂。

    “那——你現在還想死嗎?”拿依問。

    老奶奶擡頭看着拿依的眼睛:“我還沒想好。太久了。”

    “什麼太久了?”

    “我活得太久了,又太孤獨,臨死前,都沒人和我聊天。你覺得我可不可憐?”老奶奶問。

    拿依愣了愣。

    於是我替他說:“老奶奶,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陪你聊天。但是這兒有點冷——”我聽見遠處有馬達的轟鳴聲。鬼魂不會被撞死,可這些高速行駛的車輛對拿依來說,還是危險得很。

    “要不要到我們家坐坐?您可以慢慢說。”我看了看拿依的表情,並無不悅。

    “這樣啊,那小姑娘,你們家怎麼走?”老奶奶問。

    “你牽住我的手。”我把左手伸出去。老奶奶也慢慢伸出自己的手,握緊。冰涼、無肉、骨感的一隻手。

    我向拿依伸出右手,一邊用眼神對他示意。

    拿依詫異又欣慰地牽住我的右手。

    只一眨眼,我們就回到了開着暖黃色地燈的拿依家中。

    “嗯——這裏不錯。”老奶奶好像接受了自己已經離世的事實,她的能量漸漸充盈起來,說話的聲音變得有力,原本渾濁的眼睛也變得明亮了些,可那些孔洞仍然存在。

    “請坐。”我指了指沙發,又說:“雖然很想給您一杯熱茶,但我們鬼魂不能再喫人間的東西了。”

    老奶奶慢慢坐下,朝我擺擺手:“不用不用,我不渴也不餓。小姑娘,你也是鬼魂嗎?你是怎麼死的啊?你還這麼年輕呢。”

    “意外。”

    我剛想簡單地說幾句,卻被拿依搶了先。

    “我想也是。我跟你說啊小姑娘,意外總是發生在善良的人身上,我看你的面相,就覺得你心地很善良。”老奶奶看着我說。

    我趕緊接過話頭:“那您呢?您一定也很善良吧。”

    “我?說不上善良,只是個普通的女人,早早結婚生子,在柴米油鹽裏耗盡我的青春、我的喜樂、我的一輩子。”老奶奶長長舒了口氣,長得叫我覺得她要是再不停下,她的靈魂就從這些孔洞中游離殆盡了。

    “總覺得有說不完的話要傾訴,可真有人聽了,又不知該從何說起。”老奶奶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你還沒下定決心,我可以讓你離開。”拿依說。

    怎麼還不耐煩了。

    “離開?”老奶奶的眼睛睜大又縮小:“你們也嫌棄我嗎?”

    “不是的不是的!”我連忙對老奶奶擺擺手,丟給拿依一個白眼:“您別聽他的。您想坐多久就坐都久,我都陪着您。”

    拿依無奈地看了看我。

    我起身走過去撫了撫他的胳膊:“你不是困了嗎?快去睡覺吧。我們不會打擾你的,絕對不會。”

    我看着他走進房間,把門關上,然後回到老奶奶身邊,安慰她道:“奶奶,我們都死了,有的是時間。您慢慢說,我慢慢聽。”

    老奶奶點了點頭,看着牆上一幅靜物畫,陷入遐想。有時候,她從遐想中抽得空來,說幾句話。

    “最後一次住院,是因爲心臟很疼,時不時被絞住那樣地疼。我的大兒子來看我,提着一袋子香蕉和一箱牛奶。”

    ……

    “十年前醫生就囑咐我,糖尿病人不能喫香蕉。唉,多麼軟乎多麼香甜的食物喲,真可惜。”

    ……

    “老二和老三?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們了。二十年?還是二十五年?一般的媽媽會很想念孩子,可我不,我一點兒也不想他們。你相信嗎?”

    ……

    “有一年冬天,我洗好衣服,做好飯,招呼孩子們喫飯。那該死的不知從哪兒喝了酒回來,指着桌上的菜,責怪我沒有大魚大肉地照顧好孩子。老三也委屈地叫起來,嚷嚷着要喫肉。我搓着剛暖和起來的手,越聽越氣,一把將桌子掀了個底朝天。老二一個巴掌打過來,還有那該死的,用腳踢我。老大不作聲,老三隻知道哭。我面對這四個男人,不投降也得投降,不屈服也得屈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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