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夜叉記事 >第48章 爲自己而活
    “還是小時候好。雖然沒什麼好喫的,衣服也都打滿補丁,但不會有人打我。我爸爸很愛我,常常讓我騎在他脖子上,哼着歌,從村頭轉到村尾。我看着麥芽糖流口水時,他會用買菸剩下的錢換一把,讓旁邊的小孩們羨慕不已。沒有人打我,沒有人打我,沒有人打我……”

    ……

    老奶奶哭了起來。她的背拱起來,像一隻逃避現實的駝鳥。我羞愧極了。因爲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我覺得任何話說出來,都無濟於事。

    她已經用這個小小的身軀對抗了一輩子,滿身的傷痕只能藏在衣服下面,沒換來道歉,沒換來理解,沒換來平安的半日。

    我伸出手,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拍了拍她的肩。

    那些細小的孔洞,你還記得嗎——那些在皺紋和褐斑中夾縫生存的孔洞中,有黑色的絲線流出,好像我們這些靈魂都是用這絲線織就,在日復一日的複雜情緒中佝僂、認輸。而眼下,彷彿影片在倒放,時間在倒流,經年累月的疲憊和委屈慢慢抽離,露出最初的她,最初不經任何苦難、只擁有童年純真的她。

    老奶奶變成了小女孩,渾身發着光的五、六歲光景的小女孩。

    我的手停在她肩頭上方,忘記收回。

    “你叫什麼呀?”小女孩問我。

    “我叫陳宋宋,你呢?”看着小女孩外形的她,我說起話來也輕鬆了許多。

    “柳雲珍。我叫柳、雲、珍。”小女孩說着,擡頭看了看天花板。

    她應該很久沒有這樣介紹過自己了。

    “你好。”

    “你好。”

    我們握着手,朝對方笑。

    “喔——突然覺得輕鬆了很多。謝謝你。”顧雲珍對我笑。她的笑容乾淨純粹,好像從來沒受過任何欺辱和折磨。

    “其實我什麼也沒做。”我不好意思地說。

    “怎麼會呢。你坐在我身邊,很久沒有人主動要坐在我身邊了。一個渾身只散發出衰老味道的老太婆,人們恨不能繞得遠遠兒的。還有,你很安靜,從你的眼中能看出來,你很認真地聽我說話。我還要謝謝你,沒有露出同情的表情,也沒有說任何覺得我可憐的話。我從不覺得自己可憐,只不過是做出了錯誤的選擇。而那些因爲我做出了錯誤選擇而拳腳相加的人,他們會爲他們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的,對吧?”一張稚嫩的臉問出我不能輕易回答的問題。

    “我不知道。曾經有人告訴我,因果輪迴不能放在短短的幾十年裏去解析,如果執於因果,我們的靈魂會沉淪至時間大海的底部,無法呼吸。”我記得顧青月說的話,並加上我自己的思考。

    柳雲珍沉默了很久。

    在寂靜的黑夜裏,這個靈魂拋去了人世所存的苦難印跡,陷入沉思。她是在覆盤自己的一生,還是在決定自己的未來?我無從得知。就像我無從得知在面對暴力的那每一個當下,她真實的想法和感受。疼痛?無助?憤恨?恐怕她也無法理解平凡幸福着的人突然被殺被肢解的感受吧。

    所以說,人世不過分爲兩種——平凡且忍受着苦難,而大部分苦難總來自於第二種人——無情且傷害他人者。

    有心理學家曾說,親情、友情、愛情,三者皆有,可謂人世圓滿;次者,擁有其中兩種,也還算滿意;再次,只擁有一種,用心經營,也能過出自己的滋味。然而最不濟,親情、友情、愛情皆無,不僅沒有愛身邊人的能力,還會無底線地傷害陌生的弱者。

    我和柳雲珍都是這樣的弱者。

    柳雲珍在她丈夫和孩子的眼裏,不過是‘熟悉的弱者’。

    我們的無力反抗變成了施暴者的武器,我們的弱變成了引發他們暴力的誘惑。那麼,以暴制暴的復仇不僅不能讓他們真正悔改,反而會讓他們覺得我們是跳樑小醜,或是被扼住要害後奮力掙扎的家畜。不對,他們永不會悔改,因爲他們的無情。

    “決定了,還是輪迴吧。”柳雲珍突然說。

    我從天花板上落回沙發:“爲什麼?”

    “那該死的也快死了吧,畢竟我都老死了。那幾個孩子也是會死的。不管因果報應怎麼樣,都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我還想重新活一回,只爲我自己。你看,現在有這麼好看的地燈,我小時候都是點煤油燈,還有這麼大的電視,還有火箭,還有飛機。既然我曾因爲錯誤的選擇而荒了這一生,那我就應該重整旗鼓,在我還有機會的時候。別人的錯誤、別人的懲罰就隨他去吧。不關我的事。我要好好愛自己,什麼時候都不算晚,對吧?”她看着我,眼裏閃着光。

    我相信那光不僅僅是燈的反射,還有從她心裏、從她的靈魂深處發出的對人世憧景的光。

    我點點頭。

    鬼地公的聲音飄了進來。

    柳雲珍——庚寅年正月二十日生,卒於庚子年二月十五者——速來——

    我不捨地抓住柳雲珍的手,對她笑笑:“去吧。”

    柳雲珍的身形漸漸虛化,成一團氤氳帶着光粉的霧氣從窗中飄走,空空的客廳裏只剩下我一鬼。

    等拿依醒了,該怎麼跟他交待呢?

    天終於亮了。

    我聽見臥室裏有動靜,趕忙從一片鬆散的黑霧中化出形來。拿依推開門,我乖巧地走過去:“你醒啦!”

    伸手不打笑臉人嘛。.七

    “那位阿婆呢?”他徑直問。

    “她啊,她投胎去了……也有可能是輪迴,具體的不太清楚,反正……她走了。”

    拿依仰了下頭,看着我:“你還挺有本事。”

    我尷尬地笑笑,看着他走進洗手間。

    等他出來,再看着他走進廚房,一陣忙碌後,便有香氣傳出。

    他不怪我嗎?到嘴的靈魂被我勸走了。

    我看着他端出一碗臥了兩個煎蛋的細面,坐在餐桌前,正要動筷,他看着我:“水。”

    我可以說‘不’,但眼下,我沒有說‘不’的臉面。

    我倒了杯水,放在他手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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