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一直都恨着她，恨到在重新看到她出現在面前時，希望她立刻死掉的嗎？
可是爲什麼？在知道那個女人真的要不久於人世的時候，卻又這麼的難過，這麼的痛？
不想哭的，真的不想哭的。
可是眼淚就這麼毫無徵兆地落下來，像一場雨，將沐晚淹沒。
“她要死了，我應該是開心的……”她怔怔地說，眼淚無聲無息地滑下來，奔流在臉上。
“那天見到她的那一刻，我真的在想，爲什麼當年她沒有死掉……如果當年她真的死掉的話，是不是還好一些……”
沐曉握緊她的手，哽咽：“姐姐……”
“曉曉你知道嗎？她以前是很愛美的。儘管爲了維持生活不能添置新衣，她還是會把自己收拾的妥妥當當，甚至可以把一條裙子穿出多種花樣……我再沒有見過比她那雙更靈巧的手，她給我梳頭髮的時候總會說：‘我們小晚今天想扎什麼樣的頭髮？媽媽又想了一個髮式，給小晚紮好不好呀？’
她會給我扎很漂亮的頭髮，還會自己做衣服……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我後來會那麼愛服裝設計，跟她也是有關的。不管是我，還是你，總會被她打扮的漂漂亮亮，她常說，女孩子一定要清清爽爽纔可愛。你能想到嗎？她那麼愛惜自己的一個人，那麼驕傲的一個人，現在卻穿着髒兮兮的衣服，動不動求人下跪……她以前那麼白皙纖細的一雙手，現在卻，卻……”
嗓子被堵住，她再說不出話來，捂住臉失聲痛泣。
沐曉伸手摟住姐姐的肩膀，仰起頭，將就要衝出眼眶的淚水逼回去。
她知道，那個女人以前，其實是很愛她們的。
在她人生最初的那九年裏，關於母親的記憶，都是充滿了歡樂和幸福的。可是在那個女人決意要跟邵佳明離開的時候，她以前的那些好，就全部被撕碎了。那個女人，給了她們滿滿的、毫無保留的愛，卻也親手將她給予的愛收回。
而代替那些愛被她留下的，是恨。
滿滿的恨。
“姐姐，讓我去見見她。”沐曉平靜地說，被淚水沖刷過的一雙眸子，明亮清冷。“我要去看看，她如今到底落魄成了什麼樣。”
什麼樣嗎？
臥病在牀的一個老婦人，還能是什麼樣？
斑駁如雪染的頭髮，鬆弛發皺的皮膚，左臉上，甚至還留有一塊醜陋的傷疤，從顴骨一直覆蓋到下巴。眼角處被沐志彭打的淤青一片，已經腫起來，嘴角還留有一絲血跡。而那雙手，那雙記憶裏指如青蔥的手，已是瘦骨嶙峋佈滿粗繭。身軀更是單薄瘦弱到似乎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
沐曉走進來時已經驚動了華容，而當她睜開眼，看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沐曉後，那雙早已失了清明的眼睛裏，迸發出驚喜的神采。
“曉、曉曉……”她顫着嗓子喊，不由熱淚盈眶，“是你嗎？曉曉？”
她的小女兒，她古靈精怪的小女兒，如今也已經長大成人，出落的亭亭玉立。
她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冷冷清清地開口：“原來你還記得我的名字？我還以爲，你早就把你兩個女兒的名字忘得一乾二淨。”
“我……我怎麼會忘了你們的名字，媽媽……”
“不要跟我提那兩個字！你根本配不上‘媽媽’這兩個字！”
“曉曉，我知道我對不起你跟你姐姐，我給你們道歉……”
“道歉？”沐曉嗤聲冷笑，“現在道歉還有用嗎？你知不知道就因爲你的自私，我和姐姐那些年過的都是什麼樣的日子？你帶給我們的傷害和痛苦，怎麼可能是一句道歉就能抵銷得了的？！”
華容淚流滿面，“我知道我是罪人……”
“你當然是罪人！”沐曉怒紅了眼，吼道，“你根本罪無可赦，你有什麼資格求得我們的原諒？！”
“我沒想要求得你們的原諒。”華容喊，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女兒的手，“我只是想要彌補……”
沐曉一把甩開她的手，冷笑連連：“彌補？你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要死不活不人不鬼，你拿什麼彌補？！”
面對女兒的冷聲質問，華容痛苦難言，唯有不住地垂淚。
沐曉狠狠地瞪着面前形狀悽慘的婦人，眼睛裏直漫起血絲，心那處更像是被鈍器鑿開來，痛到她全身痙攣。
她顫抖着擡起手，指向自己的心口，“我，我！以前一直盼望着有一天母親能夠重新回到我身邊。因爲在以前，姐姐告訴我，母親只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她說，總有一天你是會回來的，讓我不要哭，說母親不喜歡愛哭的孩子。
所以那以後我就很少哭了，我以爲，我不哭，不鬧，母親就會回來。可是後來我才知道，都是假的。因爲母親已經死了，已經死了的人怎麼可能會回得來呢？而我的母親之所以會死，是因爲跟別的男人跑掉了，她拋棄我們了！
所以後來我的願望變了，變成是盼望有一天，哪怕只是一天！我不恨母親的也好。就因爲母親你拋棄我和姐姐，還有父親，導致我們每一個都陷入痛苦不能自拔。就因爲母親你搶了別人的丈夫，我姐姐在之前的幾年裏，一直承受着本不該她承受的痛！
你說我不該恨你嗎？我恨極了你！而現在，姐姐好不容易終於要走出陰影、擁抱自己的幸福了，可你卻又回來了！你回來做什麼？是覺得我們這些人還不夠痛，所以要回來再傷害我們一次嗎？！你怎麼能這麼殘忍？當年你爲什麼不死掉？你爲什麼要活下來？！”
面對沐曉的聲聲控訴，華容心如刀絞，肝腸寸斷。
“我其實也沒臉見你們……”她哽咽難言，“所以這些年，我一直都隱姓埋名的活着，想着這輩子就這樣活，不要來打擾你們。可是……可是佳明他病情惡化，我真的沒了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