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明回坐在判官位上,將判官筆放在一旁,端來筆墨在卷宗上寫下判罰,以待日後收錄。

    臺下三司判官除到了庭上一言不發的崔判官脈下判官,其餘二位似乎都對剛剛馮明判罰有話想說,但轉念一想這馮大人似乎又沒有判錯。

    這邊於卷宗上填寫完畢,記得下一案是出自自己所在城池,乃是京卞城城隍所遞訴狀。

    農婦枉死,怨氣沖天,若非城隍尋得早些,很可能化爲惡鬼傷人。

    “幾位大人,今日就兩樁鬼案要審,早些審完,早些退堂。”馮明對臺下三位判官講到,隨後正了正衣襬。

    “啪!”

    “帶犯鬼上堂!”

    由京卞城城隍引押一名身着披風長袍的農婦緩緩走來,跪在堂上。

    這農婦仍是生前枉死模樣,面目猙獰,與陰間惡鬼無異。

    馮明剛要開口,腰間葫蘆突然扭動。

    “有活人。”這是腰間葫蘆給的提醒。

    葫蘆能辨時間陰陽二氣,這司堂之上也都是陰神主身,哪來得活人?

    馮明陽身一轉,身上判官袍早已消失不見,化爲說書先生樣貌。?

    再一閃身,出現在跪地農婦面前,手中術法隔絕天地,讓農婦無法看見其他判官陰帥。

    以心聲言語對堂上衆人講到:“所有判官皆恢復陽間身,十大陰帥退下,堂中陰司官員皆化作陽間模樣。”

    馮明看向婦人身後的寬鬆披風下,給農婦投去詢問的意思。

    “誰?”馮明出聲問道。

    那農婦指了指自己猙獰面目,又做了做懷捧嬰兒之樣。

    馮明心裏瞭然,是她孩子,她害怕自己的孩子見到自己現在這副模樣。

    葫蘆中分出一縷陽氣一絲陰氣,陽氣照滿高堂,陰間如陽間,陰氣附在農婦臉上,助她恢復面容。

    撤掉天地,見其他判官一臉疑惑,但還是照辦,誰叫馮明是今天庭上主司。

    “諸位,我想應該是城隍拿鬼的時候出了些差錯,這婦人身後有一孩子,陽身陰神俱在,諸位就權當是在陽間公堂之上,萬不可嚇到,否則我們四人也要遭受懲罰。”

    馮明再度心聲言語,幾位也是聰明人,心中瞭然明白。

    庭上判官人間身也都是文人模樣,身穿長衫。

    馮明摺扇出現手中,走到農婦身後。

    “孩子,從你孃親的披風裏走出來,叔叔我有事情要問你。”農婦身後斗篷抖了抖,一隻小腳先探了出來,一個約有八九歲的小男孩探出頭來,大大的眼睛中滿是新奇。

    他看着眼前跟學塾先生一樣裝扮的馮明,心中的未知恐慌消失不見,看了一眼四周都是大人,趕緊爬了出來。

    小孩子站起身,畢恭畢敬的行儒家晚輩面見夫子之時的作揖行禮,稚童低頭言道:“學生蘇何仲,見過各位先生。”

    蘇何仲聲音爽朗,沒有一點身在陰冥的不適。

    坐於判官位上的幾位面面相覷,崔判官脈下成員終於睜眼,心聲言道:“天生的修行胚子,陽神自守於心,心智不散於陰,相當於無視了鬼仙下二樓,只要踏上修行便是脫鬼之境。”

    讓人羨慕。

    馮明蹲下身,開始慢慢詢問蘇何仲如何找到自己孃親,又如何來到這裏的,費了有一會,才從孩子口中瞭解到事情原委。

    蘇何仲,東勝神洲夜郎古國京卞城人氏。

    其父蘇男偉,在其母遇害之後,沒過多久便移情別戀,另尋他歡。

    孩子年少,不知自己母親死了,只知道母親出去務工,只記得那日爸爸走後帶着一羣穿着奇怪的鄰里往極遠處走去。

    孩子在學塾裏遇見了不開心的事情,無人傾訴,就想着:“娘,你在哪?仲兒想你了。”

    孩子也聰明,拿着自己攢下的幾個銅板,沿着爹那條走出去的路就走,從下午學塾歸來,一直走到夜半子時,就這麼走走找找,真就找到了其母的下葬之地。

    孩子認得木牌,吾妻孫賢嫺之墓。

    孩子就在墓前號啕大哭,這深更半夜,孩子哭着哭着也就在墓前睡着了,雖是荒郊野嶺,但這是孩子見不到孃親後睡得最踏實的一覺。

    忽覺得耳邊有腳步作響,孩子晃悠悠起身,看到不遠處有一綠袍官人正領着人走,孩子認出了隊伍後那個人,穿的跟自己孃親一樣,只有自己孃親喜歡穿披風。

    孩子起身跑了過去,一個勁就鑽到了披風裏,孩子天生的脫鬼之境,這下二樓的城隍官司怎的查找,就這麼,孩子到了這裏。

    蘇何仲作揖起身後,轉身看向孃親,孩子的眼中裝得下滿天星河,現在眼裏只有面無血色的母親。

    馮明走到身後,雙手做指,爲農婦恢復陽間身暖。

    蘇何仲與其母相擁,開口哭泣:“娘,我想你了,仲兒想你了,娘。”

    蘇何仲見母親也哭,拱了拱鼻子,爲母親擦拭眼淚:“孃親不哭,孃親不哭,仲兒不想見孃親哭,仲兒見到孃親很開心,比學塾孟先生誇仲兒識學努力還要開心。”

    生前遭受無數折磨的農婦無法開口,只能顏笑,顫顫巍巍的伸出雙手,幫孩子整理雲散的髮鬢,滿眼柔情。

    孩子像是想到了什麼,脫身再次面向農婦身後的馮明,作揖言道:“先生,先生是否是我母親砸壞了什麼罕有瓷器,又或是貴重之物,學生蘇何仲願意幫我孃親還錢,求先生讓我孃親回家。”

    似乎是想到書本上所寫三叩九拜,那孩子便開始跪地叩首,又轉過身去對三位判官磕頭。

    那農婦見狀身上陰鬼怨氣又抖,馮明這次將手放到了她的肩上,農婦看向馮明,在這位說書先生眼裏看不見一絲情感。

    “你應該很明白,我不想讓你我嚇到孩子,這是地府,所以最好把你身上的怨氣收一收,等我處理完了這個事情自然會幫你伸冤。”馮明並未以心聲言道,而是脫口而出,只是那個叩首孩童聽不見。

    農婦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她能感覺到這位好好說書先生手心陽氣若是迸發,自己真去不得其他地方,在這庭上就要化爲飛灰,看了一眼馮明,隨後俯首低頭。

    馮明收回手,摺扇一散,在蘇何仲面前盤腿坐下,用手中摺扇打斷孩子繼續磕頭的動作。

    “蘇何仲?如果先生跟你說你母親要在我這裏長久務工,你如何想。”馮明笑着看向孩子,輕聲問道。

    蘇何仲擦了擦額頭黑灰,並未起身,看向馮明,眼神堅定的答道:“蘇何仲願意幫母親一同務工,若真的是母親所犯之事需要大量錢財還賬,蘇何仲囊中羞澀,只有五個銅板,但是蘇何仲願意以身抵賬。”

    說着掏出身上的五枚銅板,遞給馮明。

    馮明接過之後銅板,在手中顛了顛,繼續問道:“我要你個孩子有什麼用啊?你能拎得起一桶水嗎?”

    孩子滿臉通紅,思索一翻答道:“現在不能,但是以後一定能!只要母親能夠回去,蘇何仲什麼都可以嘗試,也一定都能做成!”

    “孟先生教誨,我輩文士,心中詩篇可明世,手中筆文可警世,所行之事要律己,我蘇何仲心中無怎地詩篇,識得字,卻寫得醜陋,但既然我可以答應孟先生練字讀書,那我也能答應您的所有要求,也一定做到!”

    孩子說聖賢之言時身上有淡淡光彩抖動,當真是個修行好胚子。

    馮明低頭稍想,隨後擡頭,看着這個不足十歲的孩子:“我不能答應你,你孃親無法常伴與你身邊。”孩子聽到後心中浩然氣一散,又要哭出來。

    “你先別急,但是我可以答應你,你以後可以來這裏,也能探望你孃親,怎麼樣?”

    孩子不說話,只是低頭望向孃親爲自己縫補的布鞋。

    “你只要勤於治學,及冠之後,我答應你,你隨時可以來這裏看望你孃親,我也在京卞城,是京卞城八方茶樓的說書先生。”

    孩子聽到後擡起頭,突然問道:“不騙我?”

    馮明豁然一笑,反問道:“我又爲何騙你?”

    孩子聽到後像是暗暗下定決心,轉身對自己孃親說道:“孃親,您且等我,待仲兒及冠之後再來看您!仲兒答應這位先生,定會勤於治學,以報孃親生育之恩!”

    說罷,跪地叩首,農婦見狀,坦然受禮,擡手掩面,哭泣不停。

    馮明站起身,收起摺扇,左手持扇與前,右手附後,厲聲問道:“蘇何仲!我且問你,儒家張聖人所言橫渠四句,爲何?!”

    蘇何仲聞言,站起身來,轉身撣了撣身上塵土,用衣袖擦拭眼角淚水,整理衣冠,神色肅穆,望向身穿長袍的馮明,抑制自己的哭腔,拱手朗聲答道:

    “回先生!”

    “爲天地立心!”

    “爲生民立命!”

    “爲往聖繼絕學!”

    “爲萬世開太平!”

    稚童之語,口說聖人言,光耀滿司。

    庭上所有陰司官人,除了馮明,全部起身作揖。

    陰間無滿日盈月,天際之上僅有陰間五帝以大神通造化衍出的一輪彎月。

    那天生脫鬼之境的稚童身後,自冥府天際之上,有祥光映下,一卷書籍顯現頭冠之上。

    如聖人臨。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