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我膝下無親,你也再無長輩……”
“於今世上,你、我便是最親近的親人,或者還要算上你那個慈母茗娘……”
杜懷意該是鼓足了十分的勇氣,方纔吐了言語,面上滿是灰敗的顏色,原本議論時候還是挺直的腰桿,隨着一個霹靂消息的吐露,自家也被震得鬆軟了許多,佝僂起來,現出了老人的本色。
一愣,腦中瞬間便是一片的空白,沒有了思想,沒有了影像,面前的一切在杜懷意吐出第一句言語時候,便飛散了。
此後的一段言語,忽然飄渺起來,雖在身邊,卻如遠在天外,模糊得幾不可聞。
一串串熱流,無聲的自眼中涌出。
卻未擦拭,任憑着那承載着傷悲的心水,爬出眼眶,流向顴骨,腮邊,頜下……
雖然爬出之際,還帶着心上的溫度,一片的滾燙,但是不足一息的時間,便被冷寒的消息摧折得,冷如河邊的薄冰。
趴伏在枕頭上的下巴,更是瞬息間就被大團的冰冷包圍了。
或者,從未暖過。
渾然不覺。
杜懷意的面上也滿是渾濁的淚水,一隻手顫抖着,自懷中取過了一封金色書冊,放到龍承烈的頭邊。
那是國宗府頒下的承繼勇威縣子典冊文書。
順勢,坐了下來,一隻手搭向了龍承烈裸露的肩膀。
溫暖。
卻去不盡失了血脈親近的悲寒。
爺爺,自家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那個總覺得會與自家一生一世不會分離的親近,就在這張口閉嘴的倏忽之間,永久的離去了。
是親近,也不甚親近。
十七年中,與爺爺相伴着只有三年多的時間。
若不是父親戰死,母親殉了父親,只怕與爺爺過活的時間更少。
三歲時被爺爺接到了軍中,六歲後隨着風不破離了軍營,過起了寒家的生活。
那兩年,是與爺爺生活的唯一完整。
之後,十一歲那年,爺爺回鄉省親,與風六伯約定了納娶君兒做妾的姻緣。
最後一次見到爺爺是前年的秋末,去往杜府之前,繞路去了安川州,取了書信,也受了一番讓自家面紅耳赤的點撥。
一生中,也只有那段記憶還是十分清晰。
恍如昨天,
或者幾息之前。
還記得見到時候的模樣,半白鬍須遮掩的黃面下,滿是疲累的顏色,見到了自家,遠遠的,還沒有看清面孔,就見到了一口銀亮的牙齒,笑得暢快。
竟是把自家抱下了坐騎……
十五歲了,束髮的年紀,臨近的同齡已經扛起了家業,可是爺爺,依舊把自家當做了孩童。
寬厚的肩膀,粗壯的手臂,現在回想起來,腋下還隱隱存有被抱起的感覺。
有力,安寧。
城外有迎來送往的十里亭,
可是,問過之後才知道,爺爺爲了迎接自己,計算着時日,在前一日的夜裏,帶着家兵,跑到了安川州的三十里外,就在野地裏睡了一夜。
若不是之前的道路有了岔路,爺爺只怕過會應得更遠。
去往安川州的路上,遇見了一隻野兔,爺爺縱馬追攆擒了活的。
因爲自家一句未曾喫過野豬肉的閒言抱怨,爺爺竟當夜帶了風不破風叔,在山中轉了一夜,射殺了四百多斤的一頭。
之後兩人便扛了回來。
“我爺爺在哪裏戰歿的,死在誰人的手裏……”
淚水哭盡,慢慢的回覆了清明,一雙眼睛望向了杜懷意。
陣上戰死,馬革裹屍,做軍將都是這般的運氣,這般的宿命,即使是爺爺那般兵馬提調,麾下十萬軍馬的人物,也逃不過去。
怎麼能戰歿了呢……
他還沒有見過自家的孫媳,還沒抱過自家的曾孫,原本約好的,六十歲一到,便就辭了軍職,致仕還家,做了悠閒老人。
還差一年,明年爺爺就六十了。
怎麼就等不得一年,非要逞能去往兩軍陣前。
今春正月初五,正是風不破來到勇烈軍的時候,若不是因爲自家在軍前,爺爺怎能把那麼強壯人物遣離了身邊,若是風叔在側,爺爺斷不會戰歿。
於今之計,只有待烏南戰事完結,如能活了性命,再去找尋害了爺爺那人的麻煩。
“病歿的……”
龍承烈登時豎直了眼睛。
怎麼可能,爺爺是那般的強壯,怎麼可能病歿了,而且僅僅是一年之中。
無論如何也不可能。
“其實,你風叔轉到勇烈軍時,你爺爺已經病重,讓你投軍的書信,便是病患中書寫的,將你派來我的軍中,是怕你看不得他病重模樣,延宕了從軍的時日……”
“好端端的,如何得了重病,風不破在哪裏,喚來與我說清,爲何要瞞我如此之久……”
龍承烈雙臂一撐,猛然支起了身子,塗抹了傷藥,未曾綁縛的傷口立時綻開了肉痂,一縷縷鮮血滲透出來,數息之後,便紅了整個後背。
沒有疼痛的燒灼,龍承烈只覺得心內一團燥熱由肚腹內盤結凝聚,又竄上了頭顱,迅猛如虎,矯捷如豹。
“烈兒,你不要命了嗎……”
杜懷意一把摟住了龍承烈死死的按壓下去。
之後,不僅是潘憐兒,連百里復也齜牙咧嘴的爬起奔了過來。
“喚風不破見我,爲何要瞞我許久……”
被按住了,但是龍承烈依舊口中吼叫不休。
“放了他……”
杜懷意忽然鬆脫了氣力,待龍承烈堪堪爬起之際,猛然揮手便是一記耳光,手下沒有絲毫的留情,幾息之後,龍承烈的右臉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脹起來。
濃濃的一股鮮血從緊閉的嘴角中噴涌而出。
“呀……”
潘憐兒驚叫起來,尋不到什麼得用的布匹,一撩裙子,扯下了內裏的一塊,替龍承烈擦拭起來。
“杜掌軍你這是做甚……”
百里復也立直了身子,轉向杜懷意,眼神冰冷直如萬年深潭。
“小烈兒剛剛知曉他沒了爺爺,一時亂了心神,你何必要與他一般的意氣用事……”
“他與他爺爺情深,他與他爺爺相聚了多少時日……”
“三年,還是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