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匆匆向瑕山奔去,車馬勞頓,但一時無人敢要求停歇,本來臨陽遠郊正是春光無限好,只可惜卻無人肯駐足欣賞。卻不料途中經過一處飄香地,沈韻白終於忍不住掀開簾子東張西望,正看到了個堆作一團如繽奇異境的花冢,春日裏成羣的彩蝶上下翻飛,一片連成一片的絳紫綺紅湖藍淡黃一時間難免迷了年輕人們的雙眼。

    “惜雲嬌,是惜雲嬌!”那花麗而不俗,華而不妖,迎春望之也羞,玉蘭覷之亦妒,丁香窺之皆羨。景岫正在奇怪,怎麼這樣美麗的花竟無人來採,便聽見沈韻白的聲音豁然響起。

    “惜雲嬌?這便是那昔日臨陽城中萬金難得、珍奇不換的惜雲嬌?”乍一聽此名,景岫忍不住收了收繮繩,馬車也漸漸慢了下來。

    景岫當然聽過這惜雲嬌的大名,據說這花僅淮安、淮南、淮平三地的水土才能種出,成熟之後又需僱多名頗有經驗的花匠耗費大量的精力來照料。

    它春種又春生,需歷時整整一年纔可長成,且對水量要求極大,亦極難養活,待來年春天花成葉茂之時,便香氣連天,豔光四射,不論王公貴族,還是文人墨客無不爲其美貌而歎服,是故此花一出便登時在臨陽城中風靡了起來,有頭有臉的貴族重臣皆以求得的惜雲嬌數量多,顏色濃,品質高而當做一樁極體面的美事,城中鬥花宴開了一場接一場,這惜雲嬌也順理成章一躍成爲了萬金難求的稀世珍品。

    前年剛入春,聖眷正濃的麗妃娘娘和德高望重的淑妃娘娘便爲了一株並蒂的秋香色惜雲嬌起了爭執,一片混亂之際,麗妃竟一時失手劃傷了淑妃的臉。兩位娘娘都是一宮之主,竟也因爲一株花而學市井之輩動起手來,這事兒很快便傳到了街頭巷尾,一如景岫般不曾見過這名花的平頭百姓也對這惜雲嬌生出了幾分的好奇來。

    “景岫少俠,怪不得你不曉得眼前這花便是惜雲嬌了。我一年裏有將近半年都不在臨陽城中,再加上家父一向不願我與兄長們參與這些宴會,所以這花我統共也沒見過幾次,只不過是許多年前曾在兄長的花房中見到過幾株各色的惜雲嬌,而這花又過於美麗,因此才念念不忘,等到今日又見到這接天蔽日的花堆在這裏,便一下子記了起來。”

    另一邊高倨着姿態的趙容卿見車慢了下來,也掀開了簾子,他着一席藕粉色裙裝,臉上雖不施粉黛,卻麗質難掩,以手托腮,面上雖一如既往一副不耐煩的表情,但那段渾然天成的風韻卻讓景岫在心中暗歎一句,好一個名花傾國兩相歡。

    誠然,近處那惜雲嬌雖出名,但這廣陵王一副憑欄美人的模樣也可稱得上是朵難得的嬌花了,只是這嬌花開了口立時三刻就討人厭了起來。

    “惜雲嬌又有何稀奇的,要你們兩個在這裏學村婦嚼舌?要不是去年春日裏那幾場大火幾乎快燒了半個內城,父皇一怒之下禁了整個城中鬥花的風氣,就單本王府中那三五十株雙蒂三蒂的、雙色繁複的、蝶狀雲形的惜雲嬌還不看花了你們的眼?”

    “切,現在禁令已下,臨陽城內所有貴族臣民皆不許養這惜雲嬌了,反正也是無憑無據自然是隨您怎麼吹牛了。”沈韻白聽趙容卿嘴裏沒什麼好話,竟把他堂堂一個世家公子和景岫少俠這樣的豪傑在花間閒談的雅事都比作了嚼舌,自然心中有些微惱,他打量趙容卿一定離不開他這件人形通關憑證,於是膽子也大了起來。

    “我吹牛?沈子虞!你這幾年走南闖北遊歷五湖四海名山大川卻不想見識倒是越來越短淺了。”趙容卿將簾子又重新放下,正對着沈韻白一副美人動怒的景緻,“你隨意在臨陽城內打聽打聽,誰人不知廣陵王府在鬥花宴上次次拔得頭籌?”

    “我就不去打聽,你又能把我怎麼樣……”沈韻白也轉過身去同他鬥嘴。

    景岫的思緒漸漸飄遠,他看着這似錦的花冢,又順着趙容卿和沈韻白剛纔的話想起了一年前在春日裏發生的這樁舊事。

    這惜雲嬌在臨陽城內風靡得快,銷聲匿跡得也快,大約兩三年前正是惜雲嬌在城內最炙手可熱的時候,稍微有些地位的人家,甚至願意耗盡家財只求買一株惜雲嬌來充門面,若誰家女兒出嫁帶了一株惜雲嬌,那可真是一時風頭無兩;誰家兒子的聘禮中若有那麼一株惜雲嬌,哪怕只是最淡的一株,也能算得上是潑天的富貴了;更有頭腦機靈的伺機開始在城中倒賣起了這花,而它的價錢便也水漲船高,一日比一日金貴了。

    但就在去年春天,新一批惜雲嬌成熟前的那個月裏,本就天乾物燥的臨陽城內,王公貴族府邸鱗次櫛比的明徽街上居然生了一場火災,火勢很快連成了一片,烈火趁着春風,不一會兒就飄到了安樂坊,差點就鬧出大事來,最後還是巡城衛隊尋來淩河水結了這燃眉之急。

    而後幾日裏這內城又發生了好幾起火災,且次次都是在那些養了大量惜雲嬌的富貴人家旁,這不,立刻就開始有人私下傳這花許是有什麼不祥之處,才招致了禍端。

    再然後,沒過幾天,司天臺便突然算出臨陽城內火災頻生實乃顯貴們浪費財力物力只爲供養惜雲嬌而遭到的天罰,此言一出,陛下大怒,嚴禁臨陽城中所有顯貴再養半株惜雲嬌,於是,這名花之好立時三刻就在臨陽城中不見了蹤影。

    景岫看着這繁花作墓綺色爲墳的惜雲嬌花冢,不禁感嘆,若是沒有去年春日裏的那場劫難,這春光盛景時必將又是惜雲嬌在臨陽城中大放異彩的好日子,只可惜現如今,它便只能與這鄉野爲伴,再不復當年萬金難買的種種盛況了。

    這邊景岫思緒陡然一停,那邊口乾舌燥的趙容卿和沈韻白便也堪堪停下了爭鬥。

    幾人嘆過了這名花又復而啓程前行,正行至一處分叉路上,趙容卿是去過瑕山的,於是便讓景岫向左邊大路上走去,而景岫正準備縛着繮繩驅馬往左去,卻忽得聽見極細微的隆隆聲,那聲音雖不真切卻極富規律,不像是地動倒像是……有一支人數不少的隊伍駛過。

    “程菀,你怎麼又停下了?”趙容卿掀開馬車前簾問道。

    “不知道是不是我聽錯了,我總感覺前面好像有一大隊人馬將要經過。”景岫心中一轉圜,謹慎開口答。

    “恐怕你沒聽錯。”這時一向習慣沉默的方筠發了話,“確有一隊人馬向這邊來。”

    “這什麼情況?此路是入臨陽的必經之路,此時前來,來者究竟是敵是友?”沈韻白一聽景岫和方筠都這麼說,立刻也有些緊張。

    幾人趕緊手忙腳亂地將馬車驅至分叉路旁的樹林裏掩藏了起來。

    不過一刻,待幾人剛剛隱蔽穩妥,便赫然看見一支隊伍浩浩蕩蕩的隊伍戴着重甲拿着一應武器向臨陽方向靠近。

    趙容卿看向那隊伍,正前方高頭大馬上坐着的人正是他的全副武裝的五皇兄——濟川王趙容則。然而質疑尚來不及出口,沈韻白便一臉看到救世主的模樣,幾乎就要激動地向那隊人馬衝了上去,嘴裏還喃喃唸到:“有救了,終於有救了,臨陽城有救了,我們也有救了!”

    但他將將做勢要喊,便一下子被方筠捂住了嘴,只來得及發出“唔唔”兩聲抗議。緊接着,方筠便低聲道:“噓,三公子你莫嚷,我們一行人尚未來得及趕到瑕山告知濟川王殿下臨陽城內事宜,他又怎麼會這麼快便能趕來馳援?”

    景岫眉頭輕蹙,她忽然有了一絲很不好的預感,那預感來得莫名,卻並非憑空而來,於是也接口道:“這隊人馬來得實在蹊蹺,以防萬一,切不可貿然行動。”

    “你說得對,或許此事確有蹊蹺……”趙容卿的眼睛一瞬不錯地盯着那隊剛剛過去的人馬,聲音裏亦帶着幾分嚴肅,看得出,他心裏也不敢完全相信自己那重兵而來的五皇兄,至少從這一刻起,他開始有些不那麼放心了。

    如果是另一批志士仁人先他們一步向瑕山大營求了援那便是最好的結局,可趙容卿心中始終有一個疑影,他怕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成了真,那便是趙容則早早便已與淮安王沆瀣一氣共同籌謀奪得天下。

    景岫也恰是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叫沈韻白暫時按兵不動以備不測。就算退一步來講,這濟川王真是來勤王救駕的,但城中局勢尚不明朗,鹿死誰手亦未可知,做了這麼多年的精魄,若不是成日裏小心謹慎,那早就被坑死不知道多少回了,所以景岫絕不可能同意有人在好不容易逃脫追殺之後貿然行動。

    “景岫少俠,這又有什麼蹊蹺?”沈韻白見這二人居然罕有地意見如此一致,於是也便試探地問道。

    但這種話景岫卻不好明說,她可不敢保證這位廣陵王殿下對自己的五皇兄又是怎樣的態度,這種牽扯皇族的話題還是少置評爲好,於是她並沒回答兀自轉移了話題。

    “或許是我多慮了,但牽涉城內千萬人的性命,此事,還是慎重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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