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找他!你們怎麼能就這麼走了!就這麼把景岫少俠一個人扔在哪裏了!方筠!”沈韻白掀開馬車的簾子,方筠將他重新扔了進去。

    他雖頗有幾分狼狽卻仍是滿眼怒火地望向方筠的背影。

    方筠依舊不爲所動,反倒是一旁的趙容卿同樣又是焦急又是疑惑。經剛剛那麼一鬧,這位月貌花容的廣陵王殿下餘怒早已隨着這疾馳的馬車而煙消雲散了,此時,他再不如往常那般慵懶又輕蔑了,反而亦向方筠施壓道:

    “阿筠,趕快回去!去找程菀!”

    眼見二人都這般緊張,方筠的聲音中卻並沒掀起絲毫波瀾:“殿下,沈三公子,切莫辜負程菀的一片苦心。”

    只這一句,如一聲霹靂般霎時間擊醒了二人。

    趙容卿一把便抓住沈韻白的胳膊,聲色俱厲地問道:“沈子虞,剛纔究竟發生了何事,要你們一見瑕山大營的士兵,就這樣死活不顧地跑來,然後又將本王拐上車來?”

    沈韻白見眼前這人問得頗爲理直氣壯,想起景岫少俠正是爲了救他而陷入險境,生死未卜,又復而想起當時趙容卿用來噎他的那些惱人的話,便也全然顧不得什麼禮數了。

    他不甘示弱回瞪趙容卿:“你問我?你倒是還有來問我?你爲何不去問問你那好皇兄濟川王殿下?要說這叛臣逆犯,怎麼也該有他的一份兒了!”

    “你把話給本王說清楚!”這話似從齒縫中硬碾出來的一般,趙容卿一把抓住沈韻白的前襟,又恨又氣又驚,“什麼叛臣逆犯?五皇兄何時成了叛臣逆犯!”

    沈韻白這回卻也不怕他了,便將此前種種一併和盤托出,他性子一向純良溫和,今日卻鮮見地動了怒,他擡起頭來怒視着趙容卿的眼睛。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趙容卿聽完沈韻白所言,擁立將他推開,半晌才又頹然坐了回去,他口中雖是喃喃連道了好幾句“不可能”,心中卻已信了七八分。他本不是愚鈍之人,只消稍稍聯繫前因後果,濟川王的狼子野心便已昭然若揭。

    只是他到底還是年輕,心下難免存着幾分僥倖,想着凡是總有萬一,就算是真的,那他也要等一等才肯承認,就等到…等到程菀回來,他想要聽她親口說,彷彿只有程菀親口宣佈了這樣的真相,他纔敢相信。

    其實,從景岫將沈韻白扔上車的那一刻起,方筠便已明白了一兩分,她暗歎道:平日裏瞧這程菀一副混不吝的模樣,關鍵時刻卻還算得上有幾分英雄氣概。既是如此,她也不能辜負了這一番良苦用心,於是也不再作他想,專心趕路,往睢雍城方向去了。

    至睢雍城內,不過百步之地便有一處城隍廟掩藏在溪水疏林旁,雖院牆坍圮,悽神寒骨,寂寥無人,卻也是個絕佳的藏匿地點,三人加一個昏迷的秦槿一齊躲入了城隍廟。這廟中顯然長久無人祭祀,貢品上早已積了厚厚的一層灰,趙容卿不辭辛勞地將蒲團疊好,又將秦槿抱了上去,倚在漆紅的柱子上。

    方筠身上的毒雖被王瑛暫時剋制住了,但剛剛勞心又動力,一時又有了捲土重來之勢,現下四個人中唯有沈、趙二人尚無大礙,而景岫又下落不明,思前想後,趙容卿便站起身提起劍準備再如法炮製,捉個郎中回來。

    只是他人還沒有走出門去,就被沈韻白急急地拉了回來,“祖宗!你又想幹什麼?景岫少俠說了讓我們老實在這兒等着他!”

    “我們總不能在這坐以待斃,這樣,你在這裏等着程菀,我去找郎中。”趙容卿推開沈韻白的手,想了想後又將脖子上的獨山玉扣往沈韻白手裏一塞,然後對他說:“若我有什麼閃失,你就等着程菀回來,帶着這玉扣去西境大營找我舅父,他見了這玉扣便知道你所言非虛。”

    “趙洵之!你消停一會兒吧,你真要出了什麼事兒,我們誰都擔待不起!”沈韻白復而攔住他,半晌才別無他法般無奈道:“這樣,你回來等景岫少俠,我去,我去還不行嗎?”

    見趙容卿眼裏猶疑不斷,沈韻白一咬牙又道:“真是服了你了!殿下,廣陵王殿下!這睢雍城不同於臨陽城,叛軍的戰火尚未燒到這裏來,你一去便喊打喊殺,人家本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就你這陣勢也難免惹眼,還不如我用點銀子將那郎中誘來靠譜些,你想想,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趙容卿怕這“通關文憑”涉險,等程菀回來他自己更不好交代,卻又覺得他說得十分有理,於是思前想後還是決定讓這小子去試一試。

    沈韻白眼看終於將這位大爺說通了,也就趕緊帶上銀子跨出了城隍廟。

    方筠正靠在一角療傷,趙容卿就地坐到了秦槿身旁。

    這地其實並不乾淨,若是往常,他這樣的人物又何曾這樣落魄地席地而坐過,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還不多得是人巴望着來伺候他?

    趙容卿這樣想着,一轉頭又對上了秦槿那張讓他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好幾年的臉龐。

    他忽然想到了第一次見到秦槿時的模樣。

    細想起來,那天與昨日前日倒也無甚分別,他的日子永遠是那麼肆意逍遙,什麼晴天雨天,什麼清晨黃昏,那都不重要,每一日不過就是縱情享樂、夜夜笙歌的日子罷了。而那日,大雪撒得紛紛揚揚,這樣的夜裏若無溫香軟玉相伴自是無趣至極,於是他命人套了馬車,想着去最近才涉足的煙波樓裏看看那些嬌媚熱情的小雀兒,在隨便挑一兩個中意的溫存溫存。

    可這甫一進了樓裏卻看見那裏人山人海,趙容卿沒料想到,這樣的雪夜裏,竟也有這麼多人來捧場?遣了人一問才知今日是幾位頭牌齊齊登臺獻藝的好日子。

    這幾位頭牌被樓主藏在樓中好些年,各個都是如東海明珠般絕無僅有的美人,平時普通客人根本連美人兒們的面也見不上,今日卻可巧,正是幾位頭牌同時現身,怎能不叫人興奮?眼見着人們這樣起鬨,本來興意闌珊的廣陵王殿下,竟也有了那麼幾分好奇,想要一睹佳人的芳姿。

    忽而一陣清脆鈴聲起,四五個穿着紗衣的碧眼金髮的少女舞姿妖嬈,攝人心魄。這羣少女個個美得讓人銷魂蝕骨,膚若凝脂,眼波流動,舞姿熱情奔放,一下便勾起了不少看客的興致。

    其中最美的那個腰上和腳踝上皆繫了細細的金鈴,她將薄薄地外袍一脫,只穿着件紗袍,背上竟是一簇開得崢嶸的海棠花,這會兒,少女出了些細汗,不消一刻,那海棠便如活過來一般,愈發紅愈發亮,只見少女將面上的紗巾摘下,然後輕輕一吻,又媚眼如絲地往臺下一拋,霎時間人羣裏邊沸騰了,若不是身旁有好幾個煙波樓的小廝攔着,只怕這會兒踩死幾個看客也不是沒可能的。

    這金髮碧眼的少女趙容卿也沒少見過,就自己府中還有兩三個這樣的侍妾呢,若說這美貌倒也無甚新意,只不過這最美的少女背上那一株香汗澆灌的海棠倒還有那麼幾分意趣。

    曲聲未歇,便從天而降一縷飄帶,那穿了飄逸白紗的佳人便從飄帶上翩然而至,舞動着婀娜的身子落到煙波樓正中央緩緩打開的蓮花舞臺上,那佳人雖是位脫俗少女卻舞姿極佳,靈動輕盈如蝴蝶,竟能在紙鼓上盡顯風姿,當屬世之罕見。

    其一舞尚未畢,曲調豁然一變,從清麗雅緻轉爲多情嫵媚,一陣香霧散去,即又上來以爲紅衣少女,那少女生得一雙鴛鴦眼,香肩半露若魅人妖姬,聲色卻空靈如南海鮫人,聞者無不心旌搖曳。

    那紅衣少女一面唱着一面往臺下一漫不經心地瞧去,一個兩個三個,不過是些老牛嚼花、狀若癲狂的色胚罷了,她正失望地將目光收回,卻忽而眼前一亮,看見人羣正中央站了位天人之姿的公子。

    今日下了雪,外頭本就寒冷,煙波樓裏的地龍又燒得滾燙,這一冷一暖之間,便襯得趙容卿眼尾一抹紅暈得更綺麗絢爛了起來,映在那張顧盼遺光彩的臉上,更顯得說不出的風流與俊俏,他本就是舉世無雙的璧人,今日又穿了一件鎏金雀羽大氅,裏子隱隱是油光可鑑的紫貂皮,領口鑲了一圈稀世罕有的雪狐毛,目中半是倦怠半是審度,似是向這邊看來,又似是全然視其爲無物。

    就這一瞬,紅衣少女似是被這人的風采所折服,又含情帶笑向這邊拋來了腰間的香囊。

    而白衣少女舞姿一頓,亦向那邊瞥了過去,那一向無波無瀾的美目中倒也盛滿了驚豔。

    ……趙容卿忽然覺得好沒意思,倒不知是自己來挑人的,還是人來看他的。

    他正欲轉身,卻聽得曲聲再便,鈴聲止,曼舞終,清歌停,只有琵琶曲緩緩而起。

    衆人皆屏息凝視,向二樓聲音傳來的地方張望,趙容卿也止住了步伐,向上一瞧,便隱約看到了一段纖弱的身影,緊接着,二樓的燈籠也亮了起來,衆人便窺見了一位如一株白梅凌雪傲然卻全情投入於樂聲中的佳人。

    那佳人雖若山間小鹿般楚楚動人、盈盈惹憐,眼中卻無半分諂意,那雙清澈的眼睛不含一絲感情,彷彿他並非陷於這秦樓楚館中,而是真正高山流水間難覓知音的樂靈。

    雪下得越大,這株白梅便越是盛放,盛放卻也不獻媚,那琵琶聲繞樑三日而不絕,一掃樓中妖氛,佳人一曲便可引得,崑山玉碎,芙蓉泣露,今日幸得此曲終不負人間一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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