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曲聲從清幽至昂然,紅塵衆人皆癡醉,唯有趙容卿一雙鳳目仍是清明如常,灼灼卻並不癡迷,二人對視良久,無人將目光先行移開。曲罷,看客皆回過神來,頗爲失望又有那麼幾分好奇。

    失望的是隻要有這脂粉堆裏難掩絕色的廣陵王在,這幾位水嫩動人的美人兒又哪裏能將別人放在眼裏呢?好奇的是,大家都翹首以盼,巴望着瞧瞧這廣陵王又會帶走其中的哪一位呢?

    趙容卿向前一步正欲開口,後堂卻驀得起了嘈雜之聲,衆人不解其意,又細聽了一會兒,那嘈雜之聲漸漸成了叫喊之勢,衆人這才聽清是幾個小廝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看客們皆大驚。

    事發突然,還不待誰人能夠問清楚情況,衆人便立刻盡數奔走逃命去了。

    繼而,百千火爆聲響起,旖旎氣氛剎那間煙消雲散,趙容卿驚覺這火勢蔓延之快以及這怪異的響聲接連不斷,必不是簡單地走水,但奈何雪夜裏他過鬆懈,以至於只帶了兩名小廝便悄悄出了門。

    小廝見狀欲護他前行,轉頭卻發現烈火早已包圍正廳,出口也沒倒塌的瓦礫木材盡數堵住,一道影子劃過,趙容卿尚未來得及反應過來,便聽見一聲驚呼,他定睛一瞧,原來左側自己的一名小廝正被烈火灼燒的柱子砸到了。

    僅存的那個小廝趕快火急火燎奮不顧身地護着自家主子在火場裏挪動,卻不想即將挪到出口處時二人腳下一聲巨響,緊接着他就感覺到眼前一道白光閃過,然後雙目一陣劇痛便再也睜不開眼了。

    這應該是什麼東西從他們腳下炸開了,若是那僅剩的一個小廝舍身推開了他,那麼他現在恐怕早已身首異處。

    趙容卿什麼也看不見了,只能後知後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卻發現似乎是從眼睛裏流出了些水漬。

    不,或許不是水漬。

    而是,血。

    那一刻,他感覺死亡的恐懼從未這麼清晰地向他襲來,他頹然無措地趴在一片火海里,雙目不可視物,濃煙滾滾,他幾乎快要咳出血來,一種無力感深深包裹着他,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渺小。

    他有點想笑。

    不知爲何,此時此刻,他居然還會想笑。

    他覺得自己應該慶幸纔對,慶幸現在什麼也看不到。

    多好,這樣就不用面對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尚不如畜生一般地骯髒、狼狽、恐懼、痛苦,他覺得自己應該要成爲一塊焦屍,不,不對,他寧可被挫骨揚灰,這樣人們找到他的時候就不會又憐憫又惋惜又隱藏着幾分得意地說:“唉,生前這樣不可一世的廣陵王殿下,竟也死得這般不體面。”

    若今日他就要死去,那也不算太虧,畢竟享受了這麼多年的富貴和榮光,他此刻唯一所求也不過是最後的一份尊嚴而已。

    “很快了,別急,很快了…”趙容卿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他在心對自己說。

    也許很快,他就要解脫了……

    “公子,這位公子?”忽然,一片黑暗中,不知是誰的聲音響起。

    那聲音清越如雨滴墜欄,就這樣一句話,豁然將黑暗撕開了一條口子。

    一瞬之間,若涸轍之鮒得遇甘泉。

    “本王…”趙容卿忍者自己被煙燻得生疼的嗓子,開口道。

    “這位公子,你莫怕,我來帶你出去。”來人伸出一隻手抓住他的肩膀將他從廢墟里拖了出來。

    趙容卿什麼也看不到,恍惚之間,他只能感覺到一雙溫暖的手緊緊擁着他,而那手的主人渾身都浸了水,卻仍抵擋不住身上的熱乎氣一個勁兒地往他掌下鑽。

    忽然又是幾聲巨響爆起,然後他耳邊似有風聲呼嘯而過,而後他便全然放鬆地昏了過去,在後一刻,他似乎聞到救他的人衣服上清新的皂莢氣味,他這一生中,擁有的名貴香料不知凡幾,但真是奇怪,那麼多美妙的、名貴的、稀有的,他全都不要,唯有此夜這再尋常不過的皂莢氣味讓他第一次生出一種別樣的心安。

    “咳咳…”

    等他再次清醒過來時,手中已是緊緊抓了那人的一片衣袖。

    “公子,你醒了?”趙容卿聽得救他的人的聲音頗有幾分苦惱,“我先前去給你尋些水來,但你昏睡時一直抓着我的袖口,我廢了好大勁兒才脫身的,結果剛找來水,你又攥起來了…要不你先鬆開?”

    “你…救我做什麼?”趙容卿淡漠的聲音響起,那聲音裏似乎已經全然沒了求生的意志。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說清楚?”那人聽他話鋒不對,便有些狐疑地湊近他。

    “你看,我的眼睛,你看啊!”趙容卿一把扯過他的手,他下了極大的力氣,那人一時不妨,竟被他扯破了袖口,只留下一片袖口上的布落在了趙容卿手裏,但他亦不甚在意,又要去尋那人的手撫上自己的眼睛,“你難道沒看出來?我的眼睛什麼都看不到了,你說你又何必要救我?我成了這個樣子,往後種種又有何意趣?”

    “你這是什麼意思?看不到了又如何?生命有多寶貴你究竟知不知道?那按照你的意思我救你一命反倒還救出錯來了?嗯?”那人拔高了聲音質問他,語氣裏似乎有諸多不滿。

    “你可知我是何人?……我既沒了這雙眼睛,此生便什麼指望都沒有了。若是一個人生下來就什麼都沒有,那往後的日子裏照舊這樣生活也不會覺得有何痛苦,可我呢?我又怎能落得這般認人嘲笑的地步?你究竟知不知道?!”趙容卿再顧不得皇族的尊嚴體面,彷彿要將這失明的絕望一股腦地向這個陌生人宣泄出來。

    “什麼叫‘若是一個人生下來就什麼都沒有,那往後的日子裏照舊這樣生活也不會覺得有何痛苦’,你這是說得什麼鬼話?有時候想想老天爺也真是不公平,拼命想活的人沒有這個好命,自怨自艾的人偏生活得長長久久…我告訴你,我不管你是哪裏來的烏龜王八蛋,你要想死就請自便,但我只說一句,你若是死了,我就把你的衣服全扒光了,到時候找你的人尋了來,看到這樣一副景象,怕是你想要的個死後的乾淨名聲也是不能有了!”

    “你!你敢!本王…我…我要殺了你!”趙容卿差點氣得嘔血,“你爲何不讓我去死!”

    那人卻不怵他,一面掀起他的亂髮,捏開他的下巴,粗暴地把水灌進去,一面對着他狠狠說道:“你想死?我偏不依!我死活不顧廢了這麼大的勁兒把你救出來,至少在今天,你的命就是我的,你若想死,就明日找個歪脖子樹吊死算完,今日你若死在我眼前,你放心,我說到做到,你必將是滿城裏身後名聲最風光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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