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靜了半晌,側眸睨了謝青崖兩眼,目光微頓,忽然問起風馬牛不相及的另一件事:“你去見崔夫人了?”
謝青崖聞言怔了下,微蹙着眉望向她,便見她言罷,自青色道袍廣袖中探出一隻纖細柔荑,修長指尖伸向他的頸項。
他呼吸微頓,喉結滾了滾。
那指尖的涼意卻只在他脖頸處蜻蜓點水般停留了一瞬。
趙嘉容伸手將他衣襟上附着的紫藤花瓣取下來,放在掌心垂眼端詳,語調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也該去賀一賀喬遷之喜。”
謝青崖無言以對,一時分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兒,瞥了眼那紫藤花瓣,滿眼卻只有那隻骨節分明白皙似玉的手。
轉眼那柔荑自車簾縫隙裏探出去寸許,讓那花瓣隨風去了。
涼風自車簾下習習吹進來,吹得人有些頭昏,幾縷雨絲也跟着飄入車內。趙嘉容放下車簾,收回手,復揣進袖子裏。
謝青崖目光自那青灰色的道袍袖擺移開,喉頭微澀。
車外大雨滂沱,吵鬧不休,車內的沉默倒也少了幾分僵硬。
良久,他再側頭時,一擡眼卻發現公主閉了眼,似是睡着了,濃密的眼睫低垂,遮不住眼底的烏青。
皇帝駕臨道觀一整個日夜,公主伴駕,恐怕一宿不曾闔眼。太元帝這顆參天大樹倒塌之前,父慈女孝的戲碼總歸是演不膩的。
馬車一路下山,大雨如注,道路泥濘不堪。
謝青崖靜靜凝視着公主的面容,稍未留神,馬車晃動之下,便見公主的腦袋往一側歪去。他心口微亂,眼疾手快地伸手擋在馬車壁上,讓她枕在了他的手上。
馬車漸漸平穩下來,趙嘉容依舊眼睫緊閉,並未驚醒。他鬆了口氣,下一刻卻發現指尖觸及的肌膚微微有些發熱。
她瑩潤白皙的臉頰透出一抹不自然的潮紅,襯得嘴脣乾枯又蒼白。
耳邊雨聲陣陣,敲擊在心上,聽得人惴惴不安。
謝青崖僵着上半身未動,擡腳探出去,腳尖輕踹了一下車外的陳寶德,在其扭過來大呼小叫之前,衝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又壓低聲音道:“公主在發熱,恐染了風寒。”
陳寶德驚慌了一瞬,強自鎮定下來,眉目肅然地接過了車伕手中的繮繩,又命其乘另一匹馬入城去請郎中。車伕戴着斗笠快馬加鞭而去,陳寶德一扯繮繩,調轉了車頭。
車內,謝青崖讓公主輕倚着他肩,貼近了便發覺她的衣袖裙襬皆已濡溼,沁涼一片。他脫下他的外袍,搭在她身上,又擡手壓緊了車簾,不叫半絲寒風冷雨鑽進來。
馬車在雨中疾馳,駛入山下的城郊,沿途只零星幾戶人煙,不多時便停在了一處素雅的莊子前。
陳寶德在車外輕叩了兩下車壁,謝青崖剛一扭頭,便見公主正蹙着眉睜開了眼,坐直了身子。
趙嘉容面上有一瞬的茫然,隨後擡手掀開車簾往外瞧了眼,不由出聲問:“停在此處作甚?”
車上並未備下熱水,水囊裏的水皆是涼的。陳寶德當即下車去,敲開莊子的門,命小廝燒水去。這是公主在督建道觀時便置辦下的宅子,至道觀修成,這宅子也拾掇妥當了,雖則地段偏遠,裏頭卻一應比照着公主府的規例來置辦的,眼下到此暫歇片刻再合適不過了。
謝青崖輕撫公主劇烈起伏的脊背,在其稍稍緩和下來後,手臂順勢一攬,將她打橫抱起來。
趙嘉容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頭暈目眩之下,她來不及下令制止,人便已經下了馬車。她擰眉正欲發作,深吸一口氣,鼻間滿是他身上檀香氣息,清淡悠遠,卻隱隱有蠱惑人心的力量。
陳寶德在廊下見狀,忙不迭撐傘過來,揚起袖擺擋在公主面門爲她遮去風雨。
謝青崖疾步入內,順着陳寶德指的路,徑直往內室去。擺設精巧的內室中,低眉順眼的侍女正燒着銀絲炭,屏風後的架子牀上也鋪好了厚實綿軟的被絮。
他俯身將公主輕放在溫暖的牀榻上,正欲直起身時,脖頸被她猛地擡手緊緊掐住了,動彈不得。
她冰涼的柔荑觸及他溫熱的頸項,冰火相撞,引起氾濫山洪。
謝青崖面不改色,擡手撥開她面頰上凌亂的髮絲。
僵持了半晌,她疲憊地閉上眼,鬆開手讓他滾出去。侍女進來爲她脫鞋,又褪下她溼潤的外袍,又端來溫熱的薑茶。內室暖融融的,驅散了渾身的寒意,也越發叫人睏乏起來。
趙嘉容掀起眼皮子,見眼簾裏尚有那道挺拔的身影,不由有些不耐煩地擡手取了頭上的蓮花玉冠,揚手將之砸過去。
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聽話。
謝青崖穩穩地接住了,將之擱在一旁的黃花梨妝臺上。
她不再管他,掐着眉心醒神,讓陳寶德進來,吩咐道:“去折桂樓遞個話,叫懷仁毋空等。”
陳寶德領命退下去,着人立馬回城去傳話。
謝青崖心裏暗道,怪不得她生氣,原是今日還約了楊懷仁有事要談。現在滿京城風言風語靖安公主失勢,只能不情不願地做閒雲野鶴,誰知她忙得連個囫圇覺都睡不成,硬是折騰病了。
公主吩咐畢了,實是再撐不住打架的眼皮子,扭頭埋進錦被中沉沉睡去。
內室安靜下來,只聞公主平穩的呼吸聲。謝青崖正欲退出去時,見她忽又掀開眼皮子,出聲喚住了他,聲音又低又啞,他卻聽得分明,應了一句:“臣在。”
趙嘉容半張臉埋在錦被中,眼睫欲垂未垂,如振翅的羽翼般撲閃,已然困極了,半晌才自喉間擠出來兩個字:“……梨湯。”
他屏息聽着,聞言會意,擡手爲她掖了掖被角,輕聲道:“公主且睡罷,臣這便去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