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猶豫。
記憶中，張楚嵐敢於直面呂家的明魂術，經受住了呂恭的人肉測謊儀。
他的原話是這樣的：
我的爺爺絕對沒有把炁體源流交給我……他也從來沒有對我透露過半點關於炁體源流的事！
粗略看來，張楚嵐好像的確十分無辜，但是呂碧城信他個鬼。
張懷義能夠放下一切從容赴死，不交代一點什麼，呂碧城反而會覺得不可思議。
這傢伙老謀深算，心機深重，就連和無根生一起結義的時候，還想套出神明靈的師承，屬實是異人中的異類。
（大耳朵，其實你最想知道的是我的師承來歷吧……你想知道我這神明靈是怎麼來的，哼哼！）
呂碧城搖了搖頭。
人吶，真心得用真心換。海才能納百川啊。不管對方是什麼樣的貨色，都會用最真誠的態度去對待對方……雖然做這種人挺難的……
擁有奇技（力量）的張懷義和張楚嵐選擇隱瞞自身的情況，偷偷摸摸地存在於世，隱祕地、儘可能多地窺探他人內心的想法，以此獲取對自己有利的情報；
而擁有雙全手，能夠輕易影響他人認知的呂碧城，卻儘量避免使用這神乎其神的奇技，他尊重每一個人原初的、不受他影響的意志。
以前沒得選，但掌握了一定的力量之後，呂碧城選擇真誠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他甚至不願意再窺探別人的內心。
但真誠並不意味着妥協或是裝聾作啞，所謂防人之心不可有，在面對張楚嵐這種人精的時候，呂碧城也會多想幾步。
“我的爺爺絕對沒有把炁體源流交給我”——也許他交給了張楚嵐什麼更重要的功法，甚至連神明靈都有可能是張楚嵐很早以前就學會的，而馮寶寶傳遞給張楚嵐的功法，可能是炁體源流，可能是神明靈，可能是某種未知的功法……
“他也從來沒有對我透露過半點關於炁體源流的事！”——也許他透露給了張楚嵐關於他當年悟出八奇技的全部過程，也許他透露給了張楚嵐他探究到的異人世界的本質祕密……
甚至張楚嵐家族內神祕消失的父母、奶奶，都有可能躲在暗處，謀劃着什麼驚天的計劃。
猜疑鏈。
既然人與人之間無法相互理解，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就此產生，呂碧城隨手建立了一個異人界黑暗森林模型：
1、修爲提升是異人的第一需要；
2、異人數量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功法、資源總量保持不變；
重要推論：
1.猜疑鏈
一個人不能判斷另一個人是自己人還是敵人
一個人不能判斷另一個人認爲自己是自己人還是敵人
一個人不能判斷另一個人是否會對自己發起攻擊
一個人無法判斷另一個人判斷自己對她是善意或惡意的
……
猜疑鏈性質：
(1)由於陰陽兩面文化是異人界本質屬性，猜疑鏈一經形成即堅不可摧。
(2)猜疑鏈不會因爲利益結盟而改變，相反結盟讓彼此暴露缺點，加速猜疑鏈的形成。
(3)猜疑鏈與人的性格、道德取向無關。
2.越級攻擊：
由於掌握高效功法的異人與野狐禪異人在數量上存在差異，縱使是單體能力強大的異人也可能被大量的普通異人以人海戰術擊敗，而且隨着科技迭代，槍械（貧鈾彈、穿甲彈）等武器的發明，掌握高等功法的老派異人並非安全。
防止黑暗森林打擊的方法：
1.【掩體】，就是找靠山，這是異人最常見的護身大法。某一部分異人掌握了完全版本的本門派功法，用師徒倫理將前來學習的弟子拘束在門派之中，形成了一個規模龐大且會自我延續的組織；
2.【黑域安全聲明】，這是絕對有效的，即不投靠任何派系，不在乎那些鼎鼎大名的功法，努力混自己的小日子。但這也意味着拒絕任何提升自我的機會，相當於自我的精神閹割；
這就是該死的現實，一個世胄可以隨意享受優厚的資源，而普通人幾乎無法得到提升的世界。
在這個時代——
有人憑空飛起，只憑一手極爲普通的柴派橫煉，加上自身絕豔的資質，年紀輕輕就位列十佬之位；
有人承澤廕庇，家族爲了他的降生到登頂，早早鋪設好金質的臺階，蠶食無數弱小門派，換來一時的氣焰滔天；
有人庸庸碌碌，在無燈的鄉下院子裏遙望夜空，璀璨的星河確實壯觀，但只要把家裏傳承的手藝學下去，無論高低貴賤……
而大部分人——也曾經是有理想有激情有血有肉的人，他們曾經努力過，抗爭過，只是當他們不管如何努力都不能改變命運，不能減輕痛苦時，他們的掙扎就越來越微弱，直至完全放棄。他們的精神完全地退回了內心深處，退到了剛剛出生時任人擺佈的幼稚世界。
呂碧城生長在優渥的家庭環境中，在父母欣慰的目光、族人羨慕或是嫉妒的目光、長輩笑呵呵、殷切的目光中成長，卻最終掙扎着逃離那個溫暖的子宮，帶着血墜落到冰涼的大地上；
在上清派，他第一次品嚐到了普通異人生活的滋味，趙歸真所深深憎惡的“鋤三年地被授予一道符籙”，未嘗不在某些靜謐無人的夜晚浮上他的心頭，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靈；
和最後墮入心魔的趙歸真不同，呂碧城看得更遠，也更加全面，他看到了異人世界是如何進行殘酷壓榨的，也是從那些無眠的夜裏，他開始衷心渴望改變。
天下會的出現讓他看到一絲曙光，來自五湖四海的異人，多數是散人，能夠無拘無束互相交流修煉時的感悟，門派之別被消弭，每個人都心滿意足，雖然這些人的修爲總體上而言十分低微，但在呂碧城的觀察下，卻是以一種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勢頭迅猛增長。
武當、龍虎山、碧遊村……
呂碧城在追逐八奇技，也在追逐他自己的“道”。
無根生說的不錯，天下確實有着四等人：
第一類人：無術無道。
沒有能力，沒有方向，是絕大多數的人，這類人都遵循着“規則”，“規則”束縛着他們，同時也在保護他們。
第二類人：無術有道。
從第一類人中產生，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標，但沒有達到目的的能力，因爲有自己的目標，所以可以成爲第一類人中的領導者，制定和維護着“規則”。
第三類人：有術無道。
有能力，有本事使他們不同於第一類人，他們不受“規則”的束縛，但因爲沒有自己的方向，使這類人極度危險，常常做出“出格”的事。
第四類人：有術有道。
強大的實力，清晰的目標，使他們不同於以上三類人，唯有這類人，可以引導第三類人。
一針見血，殘酷而犀利，但呂碧城卻並不完全認同，這個劃分本身沒錯，但他更喜歡用另一種視角來審視：
有術無道、暫時無術卻有道、有術有道。
如果給全世界的人一個可以選擇成爲異人的機會，會有人拒絕嗎？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呂碧城很好奇。
怎麼纔算是天師？
門派的掌門人意味着什麼？
納森島所謂的“王”，到底是什麼？
如果他把全世界的門派全都覆滅，之後會發生什麼？
呂碧城很好奇。
當所有的古老都被褻瀆，所有的安寧都被打破，於太平時節傾覆天下，這個世界又將走向何方呢？
呂碧城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