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絳躺在屋檐下輾轉反側。
他枕着竹編枕,蓋着一牀麻布被,露水落下來後全身涼颼颼的。
腦海裏更是走馬燈一樣:侯府如今是怎樣的場景呢?
爹應當是暴跳如雷,婆婆肯定一邊罵爹孃一邊鬧騰着要出去找自己,娘則是哭得梨花帶雨。
他當然不想讓朝夕相處的親人擔憂。
可他也不想回去和帝姬成婚。
帝姬作爲官家唯一的女兒被寵得驕縱恣意,常暴打身邊內侍宮女。
朔絳不願迎娶這樣的妻子。
爹爲了滿門榮華富貴逼着他做駙馬,好讓多疑的天子放心。
可他並不想像一匹配種的種馬一樣任人擺佈。
於是一時衝動逃出了府。
接下來的路怎麼走呢?
是去書院投奔舊時師長?還是尋外放的同窗師兄弟遊玩散心?抑或是做個遊俠兒瀟灑走遍山河?
朔絳越想腦子越亂。
偏偏這時屋內傳來令人怪聲:“咯咯吱,咯咯吱……”
聲音活像一個人咀嚼,又像是什麼惡魔在暗夜裏咬牙切齒。
朔絳嚇了一跳。
好容易才反應過來,這應是睡在屋內的老闆娘在磨牙。
???
!!!
朔絳身邊的婢女都精挑細選過,伺候上夜時從未有打鼾磨牙的怪僻。
這磨牙一事還是朔絳聽貼身小廝黃金與白銀鬥嘴才知道的。
他當時還勸黃金:“你們是同胞兄弟,爲了這點子小事傷了和氣多不值當。”
如今聽來,這哪裏是小事?!
咬牙切齒的聲音越演越烈,大有把仇人嚼死在齒尖的狠厲。
非但吵,而且瘮人。
睡過去前,朔絳迷迷糊糊想:
黃金當時沒把白銀打死可真是兄弟情深啊!
“喂!起牀!”
似乎才合上眼皮就立刻被人吵醒了。
朔絳費力睜開眼,是老闆娘惡聲惡氣的嘴臉。
她單手叉着腰,一手舉一柄銅火夾,似乎下一秒那銅火夾就要扔到他臉上。
也罷。
夢裏還在侯府的朔絳迷迷糊糊伸出左手。
金枝把銅火夾伸到他手裏,頗爲欣慰:“眼裏有活了,不錯。”
銅火夾的觸感又冷又膈人,
朔絳一臉茫然:“誰給我更衣梳頭?”
金枝冷笑一聲,一把奪過銅火夾扔到地上,
重重的撞擊聲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
翻身起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在汴京城裏一處偏僻小院裏。
凶神惡煞的市儈老闆娘正雙手叉腰。
唉,夢裏不知身是客!
朔絳嘆息一聲,自己起身,又問:“篦子呢?還有刷牙子、牙粉、漱盂子、減裝1呢?”
“什麼???”
真是窮講究!
金枝遞過一枚木梳子:“篦子多貴,你就用木梳湊合梳頭。”
自己動手洗漱朔絳還是會的。
他在白鹿書院讀書時書院講究修身治國齊家平天下,書生們的私事都是自己做的。
刷牙子是半根楊樹枝條泡水揉皺了枝幹木纖維,用那些藕斷絲連的枝葉絲須清潔牙齒。
“吐院裏就行。”
???
朔絳差點嗆住。
朔絳洗漱的功夫,金枝已經用銅火夾捅捅竈房裏的炭灰開爐做飯。
等朔絳收拾停當時,就見梨木小几上擺着兩個胡餅、一碟子紫薑,兩碗蛋花青菜湯。
“怎麼樣?豐盛吧?”金枝洋洋得意,“不比你以前在大戶人家喫得差吧?”
朔絳瞥了一眼飯菜,沒說話。
胡餅是昨天下午金枝遞給他時他咬了一口的,還有個牙印。
紫薑是昨晚從那位青娘子那裏用魚換來的。
而雞蛋,則是貪沒了隔壁成五嫂子家的。
朔絳在心裏默唸三遍“天欲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這纔拿起筷子。
他皺着眉頭將胡餅掰碎,而後泡在蛋花湯裏,
然後纔將胡餅喂進嘴裏,再就一片紫薑薄片,痛苦閉上眼睛預備下嚥。
哎?
這紫薑醃製入味,喫起來酸甜可口。
讓人生厭的胡餅在蛋花湯裏泡過後粗糲的口感盡失,取而代之的是雜糧特有的清香。
紫薑口感脆脆爽爽,蛋花湯裏蛋花縹緲輕薄。
正好就着下飯。
朔絳喫完了一大碗。
“喫完了?去把碗刷了!還有,以後就由你來做飯。”
“什麼???!”朔絳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耳朵。
金枝隨手揪起一枝狗尾巴草,一邊用它又硬又直的根莖剔牙一邊安排:“我已經與青娘子說好了,把你送到她那裏去學徒。”
她早就盤算好了,豬魚以前再怎麼富貴也都是過眼雲煙,還不如學門手藝以後好謀出路。
朔絳顧不上指責她的行爲不雅,轉而質疑:“我堂堂君子,居然去當壚舉炊?”
金枝不明白他的矯情:“多學一門手藝有什麼不好?再說了,我可不養閒人。”
剝膚錘髓!
抽筋剝皮!
掠脂斡肉!
慘無人性!
可他現在無處可去。
朔絳靈機一轉:“不是說讓我做香薰嗎?做多了還能去賣,不比學廚好?”
他是不諳世事但卻不笨,短短几個回合已經看出了這老闆娘唯利是圖,是以說服她也以財帛打動:
“你想想,我去學廚還要學好久,何時才能賺錢?而我已經會制香,現在就能賺錢。”
金枝掐着枝頭算:最下等的香薰都要一百文一塊,一個人一天的飯錢只要三十文,一天制一塊香薰,便能淨賺七十文。
再者就算不賺錢,也能少一筆買香薰的開支。
金枝潑辣能幹肯喫苦,可她唯一有個毛病就是受不了生豬的腌臢味道,爲此她用了不少手段:天天灑掃、艾草薰牆、日夜開窗通風。更是花了大價錢買香薰。
如此一來每月三百文的香薰錢便可盛下,何況多餘的香薰可以拿來在香鋪寄賣。
金枝越想越划算:“走,去進貨。”
勝利來得這麼突然,朔絳有些不敢置信:“你,你不開肉鋪嗎?”
金枝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誰家一大早去買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