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絳不屑。
只不過他不屑與老闆娘一番見識。
橫豎等她見到成品自然知道我的厲害。
朔絳心裏盤算,手下杵磨香料更用力了。
上午的庭院寂靜,
只聽得隔壁院子裏成五嫂子大肆咒罵:“誰家不長眼的毛賊偷了我的雞蛋!昨兒個我明明摸着有個蛋要下,也不知下到誰家了!”
又硬要闖進街巷裏各家院落尋自己的雞蛋,引得一灘鷗鷺。
外頭咒天罵地罵罵咧咧。
金枝抿嘴一笑,心情格外暢快。
朔絳不由得疑問:“爲何那位嬸子不登你家門來尋?”
“因爲我是她的房東,她賃着我的房子又自己放任母雞入我家,理虧。”金枝洋洋得意。
朔絳四下打量院落,果然發現中間那堵牆歪歪扭扭,分明是後建上去。
他不解:“爲何要將一個大院子拆分成這般狹小?”
“爲何?當然是爲了錢啊。”金枝不屑,“汴京城裏賃房錢可高哩,僦屋出錢,喚做癡錢,意思就算是癡呆都能賺到錢。”
真是個掉進錢眼裏的女子,口口聲聲離不開錢。
朔絳搖搖頭,一臉憐憫。
金枝才懶得理會他呢:
“如今時局不太平,外頭不是饑荒就是匪患,只有汴京城在天子腳下還太平些,可誰知道哪日就喫不上飯,不如囤積些錢糧。”
“什麼?你敢污衊朝政!”朔絳跳將起來。
他是讀聖賢書之人,子曰:君子事上也敬。
太學裏學子們日常還會寫對官家歌功頌德的詩句。
自然聽不得有人污衊聖躬。
“呵呵,你知道個屁。”金枝翻了個白眼。
“真的,就是本——我原來待的那府上僕從家人也都生活安康。”
他記得一清二楚,奶孃探親回府來還滿臉笑容,說是家中收成富足。
“你個傻子,被有錢人圈養幾年就忘了本?”金枝毫不客氣,“那些權貴人家的家奴都是免徵徭役賦稅的,四處兼併閒田,當然日子好了。”
“兼併,已經如此厲害了麼?”朔絳一愣。
“那是當然!”金枝振振有詞,“皇親國戚們仗着官家寵愛私下裏兼併農田,巧取豪奪,百姓們自然是拱手相讓。“
朔絳聽得目瞪口呆。
“也就汴京城裏生活富足。外頭日子可難。”金枝總結,擡頭一看日頭升起來了,“對了,你把早上的碗刷了。晌午自己從竈間拿胡餅喫。”
她拍拍手就要往外走。
“哎哎哎哎。”朔絳顧不上抗議刷碗的事,忙問,“你怎麼就走了?我呢?”
金枝邊戴幃帽邊回話:“日頭升起來,肉鋪要開門。我正好探探風頭,看那府上還有無家丁出沒。”
應當不會了。
朔絳心裏說。
皇家頗爲忌憚永嘉侯府。侯府幾代人都夾着尾巴做人,甚至主動由開國異姓王的地位一路自請降爵到侯。
像昨天那樣大姑旗鼓在京城尋人也是急得緊了,斷然不會有第二次。
朔絳敢打包票,他爹固然看重他,可更看重永嘉侯府在官家心裏的地位。
朔絳心裏泛過一絲苦澀。
“刷鍋的時候用絲瓜絡!別用甜井水,用不要錢的苦井水!”金枝一聲聲的叮囑立刻將朔絳從苦澀中帶回到現實。
他看見擺在案几上的鍋碗,嘆了口氣。
苦澀能解決苦澀。
在打碎了一個碗之後,朔絳終於學會了洗碗。
他喜滋滋將洗乾淨的碗擺放得整整齊齊,第一次從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中感覺到了成就感。
而等中午的時候,不知是餓了還是習慣了,胡餅喫起來都沒那麼粗糲了。
朔絳還將製作好的香團用麻繩繫上,再擺在院裏的晾衣繩上晾曬起來。
漸漸夕陽西下。
隔壁成五嫂子家的雞羣被她大聲哄着上架,街坊裏炊煙裊裊,盡是大人喊各家孩童回家喫飯的聲音。
朔絳也有些心焦。
老闆娘雖然市儈惹人嫌,可萬一她被侯府家丁抓起來送官府呢?
胡思亂想之間,“咯吱”門推開,金枝哼着市井小曲走了進來。
朔絳放下心來。
很快又皺起眉頭:她這唱的什麼曲?
“……軟玉燈邊擁……薰爐溫斗帳,舉體蘭蕙香…………”
這這這這……淫詞濫調!
朔絳都替她臉紅。
“你回來了?”他咳嗽一聲,“以後還是勿要唱這等曲子。”
什麼曲子?
金枝大咧咧:“先前一位姐姐暫住,她教我這曲子抵賃房錢。有什麼不好?”
這曲子字句聽上去文縐縐的,金枝覺得甚好,唱出來似乎顯得自己也高雅了許多。
誰知朔絳嫌惡地皺皺眉:“裏面……多寫…………糟污之事。”
糟污之事。
“什麼糟污之事啊?”金枝不懂就問。
朔絳臉色潮紅,額頭出汗,就是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話來。半天才憋出一句:“就是,那個。”
哦!金枝恍然大悟。
原來這是一首寫男風的曲子。
金枝瞥了朔絳一眼,頗有些不解:朔絳以前不就是做這個的嗎怎麼還聽不得?
可轉念一想,朔絳以前被富貴人家豢養,不知拿他做了何等下流取樂的事情,他聽到這等曲子心理反胃也能理解。
於是不再追究,轉而笑吟吟從懷裏掏出一物:“你瞧!”
朔絳定睛一瞧,卻是一紙文書。
他識字,拿過去掃了幾眼,便知這是一份身份文牒。
金枝四下打量,小聲說:“我今天賣完肉尋了坊正辦下了我弟的文牒身份,你以後拿來用,到時官府就算要來抓你也抓不走。”
朔絳心想:這倒也是,有了正經名姓就是官府管轄下的良民。以後就是離開汴京下一步也方便些。
他心裏滿意,卻想到一遭:“那,你弟弟呢?他被我頂替了可如何是好?”
金枝搖搖頭:“他流放嶺南,一時半會也回不來。”
“流放?”
朔絳還想再問,金枝甩甩袖子:“喫飯!”
顯然不想理會他。
可沒過一會立刻氣沖沖來尋他:“你幹得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