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絳沒敢接。
從這幾天粗淺的瞭解他大致感受到這是一位市儈到能與金枝抗衡的人物,這般示好爲何?
成五嫂子看他拘束,笑着打趣:“看你眉眼俊俏,可想過何時成婚?”
原來人人都愛俊俏小哥。
朔絳哭笑不得。
他拱手道謝:“實在沒有心思。”
陳五嫂子理解地點點頭:“也是,你家這般境況,做兒女的是沒心思。”
等等,家裏何等境況?
朔絳來了好奇心。
又想起問起金枝弟弟時金枝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眼珠子一轉,拱手請成五嫂子進院:“正好我那裏有些蜂蜜,還請嫂子喝碗蜜水。”
蜜水潤喉,又是對着這麼個風度翩翩的俏郎君,成五嫂子被套了許多話。
等下午她喜滋滋告辭時,朔絳已經知道了金枝的身世:
金枝四歲隨着改嫁孃親到了汴京城,繼父是個汴京城裏的小官,家境尚可。金枝母親不久就生下了一男一女雙胎。
可惜幾年後她繼父犯了事籍沒家財。繼父、弟弟都被流放到了嶺南,母親和妹妹則被罰爲官奴,歸宣徽院管轄。
臨走前金枝孃親倉促將金枝與巷子口開肉鋪的寡婦陳家阿婆兒子結下了娃娃親。
陳家阿婆寬厚和氣,喜歡金枝生得伶俐,待金枝視如己出。
肉鋪雖然收入豐厚,可惜陳家小子身子骨不好,是以銀錢全填進去也沒救了性命,不多久就去世了。
這下人都說金枝這孩子命硬,叫陳阿婆丟棄她,可陳阿婆還是努力帶大了金枝。
金枝算是守瞭望門寡,之後她到了婚嫁年齡也有不少人提親,但她婉言拒絕,一人養着陳家阿婆。
陳家阿婆年歲大了就進了尼姑庵,將肉鋪交給了金枝經營。
金枝賺的錢一半留着給陳阿婆養老,一部分要救濟在教坊司的母親妹妹,還要向各路客商打聽嶺南家人的消息。
更要積攢下來,說不定哪天大赦天下,宣徽院放官妓出門,她也好有錢可贖人不是?
怪不得她這麼看重錢財。
朔絳恍然大悟。
這人原來也不是這麼一無是處,朔絳覺得自己對老闆娘的惡意褪去了那麼一點點。
是以晚上金枝回來後要他明天早起跟自己去進貨時,
朔絳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第二天他就後悔了。
寅時,東水門。
夜幕低垂,杳無人煙。
別看是夏天,夜露下來也有些冷。
凍得哆哆嗦嗦的朔絳縮作一團。
金枝沒好氣白他一眼:“說了讓你多穿件衣裳你不穿。”
朔絳一臉嚴肅:“不冷!”
金枝拿給他的衣裳是她自己的一件夾衣。
堂堂男兒七尺之軀豈能穿女子衣物?
“阿嚏!”
“哼,死要面子活受罪!”
金枝翻了個白眼,自顧自修繕自己借來的小船。
朔絳摸摸鼻子,縮在一邊不語。
金枝整理完太平車又將一縷五色絲線遞給他:“一會羊來,你拿絲線拴羊脖子上。”
“京裏如今人人愛喫羊肉,汴京附近的羊羣卻有限,是以肉鋪老闆們都要搶羊。”
東水門是一道閘門,鐵皮包裹車門,遇夜如水閘一般垂下水面。
此時門邊許多如他們一樣翹首期盼的小販。
沒等多久就有小販激動喊:
“來了來了!”
朔絳擡頭望去,看到了他此生從未見過的場景:
一頭,兩頭,一羣。
雪白的羊羣一團團如天上雲朵,從黑夜中逐一浮現,讓人疑心是什麼鬼魅。
數百,不,數千頭羊正被驅趕着往東水門而來。
只有一人驅羊,手持皮鞭,從容鎮定有條不紊。
朔絳張大了嘴。
此情此景讓他忍不住想賦詩……
“還愣着幹嗎?搶羊啊!”金枝大喊。
她早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毫不猶豫一個箭步向前。
等朔絳回過神來,她已用手中絲線繫了兩頭羊。
朔絳這纔跟着手忙腳亂拿出絲線。
看着溫順聽話的小羊似乎也能看出他不堪大任,左突右轉就是不配合。
朔絳累得滿頭大汗也沒將絲線繫上羊脖。
他換一頭羊,可還是一樣。
好容易摸到些門道,正要系——
另外一個肉鋪老闆手起線落,得意瞥了朔絳一眼。
……
或許是天無絕人之路。
朔絳最後還是綁定了一頭又瘦又弱的小羊。
他得意洋洋正要表功,卻聽一聲哨響,趕羊人:“都分完了。”
嗯?自己就綁了一頭羊?
金枝這回倒不嫌棄他:“不錯。”
讓朔絳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錯:“?”
“我第一次來時一頭都沒綁中呢。自己蹲在牆角哭。一轉眼八年過去了。”
他們說話間已經有屠夫們進了水中立着的一間間塌房,開始揮刀宰羊。
金枝找的是位冷麪漢子。
他生得魁梧高大,虎背熊腰,滿身疙瘩肉,背部和手臂佈滿猙獰猛獸的刺青。
可宰羊時卻溫柔蹲下去抱住羊頭,低聲呢喃着什麼,而後利索一刀——
羊直直倒在地上,雪白的羊毛上滴血不沾。
朔絳瞪大了眼睛。
金枝小聲咬耳朵:“向晚戟殺羊有祕法,能讓羊無痛無覺。”
原來能讓赴死只羊少些痛楚,這金枝也算是有些慈悲心腸在裏。朔絳感慨。
誰知立刻聽到下一句:“這樣羊肉不羶不騷,比別家好賣哩!”
朔絳:……
隨後也有別人送羊過來,向晚戟只收了十頭就不再收,隨後他左手拽肉右手揮舞斧頭大塊劈砍起了羊肉。
這可與適才平和的一幕不同:
羊皮順着紋理剝落,各種內臟和羊頭被小心剁下,生肉顏色衝擊眼簾,鮮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慘白的骨架和鮮紅的鮮血交相輝映,生肉的味道和血的腥味混合,咯吱咯吱的剁羊聲和鋸斷骨頭聲。
一起衝擊着人的味覺、聽覺、和嗅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