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家與金枝編撰的這本汴京風俗錄與常見的書目都不同。
要從汴京城裏的三教九流寫起。
崔大家自己先覺得棘手。
金枝卻如魚得水:“這卻好辦。”
她從小到大都生活在汴京城裏,對各行各業如數家珍:“吹鼓手、鎖匠、蔑匠、茶飯量酒博士、廝波……”
她能一口氣說上百個行當不重複呢。
崔大家有了思路:“不如你將每行每業都做些什麼分冊頁寫下,而後再由我潤色,最後根據行業不同再分類。”
“好!”金枝欣然應諾,只不過應下後又有點擔心,“我寫就可以嗎?”
她雖然學了點文墨,但從未想過自己能親手撰寫一本書籍。
“自然可以!”崔大家的鼓勵她,“其實撰寫書籍就像講故事,你便當冊頁那頭坐着讀書人,你在冊頁這頭想法子將個故事講給他聽便是。”
那好。
金枝放下心來。
她可是烏衣巷街巷傳聞知曉第一人呢。
她顫抖着拿起毛筆,目光卻堅定。
一開始凝滯,到後來卻越寫越流暢。
本來心裏因爲官家而起的那些波瀾也漸漸消弭在墨香裏。
有時候運氣好還能遇到遊飛塵來探望她。
藏書閣是外臣可以進來的地方。
金枝去查閱資料便可遇到遊飛塵。
“飛塵!”
金枝一如既往的高興。
遊飛塵也高興。
不過再往後看,官家施施然跟在金枝後頭。
遊飛塵收起笑容,正正經經行禮:“見過官家。”
金枝見着他便想問巷子裏的事:“如今烏衣巷可有什麼新鮮事?”
遊飛塵想避開官家等官家走之後再說:“街巷間家長裏短回頭再講與你,免得污了聖聽。”
偏金枝說:“無妨,官家又不是外人。”
官家意味深長志得意滿瞥了遊飛塵一眼。
可惡。
遊飛塵無奈摸鼻子。
將家長裏短的瑣事說給她:“你弟弟衛石進了宗學,你娘新僱了個人,還有王家那小子新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王婆子作妖被兒媳孃家人上門暴揍了一頓才老實,成五嫂子家賺了點錢在你家附近尋了箇舊瓦房,不再租你家房子了。”
“可惜。”金枝道一聲,“以後沒有不要錢的雞蛋吃了。”
遊飛塵:……
朔絳:……
“對了。”遊飛塵忽得想起什麼,“白大人如今升職爲大理寺寺正了。”
“白大人?”金枝想起上次,“上次我們兩人還在大理寺見過面呢。”
“不過白大人確實年少有爲,當初在開封府的時候斷案就是一把好手,如今果然升遷了。”
遊飛塵瞧瞧官家,最後還是一咬牙道:“他今早還去你家提親了。”
“啊!”金枝先是愕然,而後瞭然,“那也難怪,他這六年也沒少我家提親。”
“這回不好拒絕了啊……”金枝喃喃自語,“先前我是因着他職務兇險怕與他一起擔驚受怕,後來又是因着要一心攢錢無意顧及其他。”
如今她還了朔絳的五千兩銀子(雖然他沒要,但是金枝打算走的時候再給他一次),家裏肉鋪的生意蒸蒸日上,金枝自己做女官也能攢下薪水下來。
“白大人,他如今所做的職務不危險了吧?”金枝盤算起來。
朔絳與遊飛塵對視一眼。
忽得從對方眼裏都瞧到了那麼一絲惺惺相惜。
朔絳咳嗽一聲:“大理寺寺正要審覈滿朝的疑難要案,中間會觸及各色人等的利益曲直。”
還是官家腦筋靈活。
遊飛塵忙跟上:“是啊,皇親貴胄們動起黑手來可比開封府那些市井小民要很多了。”
原來這樣啊。
金枝有些釋然。
她將書本合攏:“看來真是有緣無分。”
等夜裏回到福寧宮時,王德寶又喚金枝去給官家上藥。
如今官家傷口已經漸漸合攏,手臂上的紗布也取了下來。
每日裏需要再抹上助癒合的膏藥。
金枝一想起這個就心裏難受。
她想了想,將蔡狗子從前給自己的藥膏拿了出來。
這藥膏是官家通過蔡狗子給自己的。
如今官家傷了,便原樣給他吧。
朔絳等着金枝進來。
他好整以暇攤開了一張字帖預備練字。
這藥膏原本可以他自己抹。
或者叫個小太監過來抹便是。
可不知爲何王德寶喚了金枝進來抹。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朔絳也沒攔着王德寶。
他蘸取了墨汁,心裏有些許的苦澀。
金枝遲早要出宮。
遲早要嫁人。
就算不是嫁給白大人也會嫁給別人。
這樣留着她也不過是飲鴆止渴。
朔絳素來有自制力,知道這樣要不得。
最理智的做法應當是慢慢疏遠她。
和她越親近一分,日後她離開時痛苦就會多一分。
可明明知道是毒藥,他還忍不住一喝再喝。
朔絳落筆。
一筆一畫,白紙黑字,像是牢籠。
明知是牢,心甘情願畫地爲牢。
飲鴆止渴,每一滴都如美酒般讓人迷醉。
他甘之若飴。
金枝走了進來:“官家?”
朔絳落筆,神色已經是有一抹堅毅:“嗯?”
金枝不好意思晃了晃手裏的膏藥:“來給官家上藥。”
朔絳一眼就認出了那膏藥。
他當時掐傷了金枝,事後懊惱不已,將太醫院貢上來的膏藥叫人想法子送到了金枝手裏。
卻原來她還沒用完麼?
金枝也在打量官家神情。
她總覺得有些怪怪的,可又唾棄自己是想多了。
在這樣矛盾的心理裏拿出了膏藥試探官家。
再看燈下朔絳神色如常。
金枝有些釋然,卻也有些惆悵。
或許官家當時不過是隨口吩咐了下面人一句。
是她想多了。
金枝將那些胡思亂想收了起來,認認真真幫朔絳上藥。
她走到朔絳身邊,伸手將他箭袖一點一點折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