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上其餘諸人也面面相覷,這金娘子當真是個厲害角色。
這樣的宴席昭平能夠出言嘲諷,可見是個要落金娘子威風的。
這時候金娘子若是生氣,便是入了她的圈套,
她大可無辜辯解兩句,反而讓金娘子在諸人面前落下個暴躁粗鄙的名聲。
若是金娘子忍氣吞聲,這便是讓她昭平打臉了官家和金娘子兩人。
別人會覺得官家好色荒唐,而朝堂上下只會覺得這位皇后懦弱怯卑,不堪大任,說不定還能有人以此爲藉口請求再選賢后。
可金娘子不卑不亢給她回擊了回去。
果然有人就往昭平臉上瞧去。
只見她身着月白灑金褶裙,上身着同色襖衫,發間戴着銀首飾。
雖然顏色上沒錯,可形制上又是灑金又是繁複褶裙,大家都是女人,一眼就瞧出用心裝扮了的。
而她臉上更是雪白鉛粉配着口脂嫣紅,看上去濃淡得宜,哪裏能瞧得出來是守寡之人呢?
這昭平明明就是丈夫纔去世。
本朝對於寡婦不苛刻,可那指的是寡婦可再嫁,並不是指寡婦能夠薄情寡義。
丈夫纔去世沒有三月,她非但沒有服斬衰,還塗脂抹粉,這也太囂張了些吧?
再聯繫流言說那位丈夫死得有些蹊蹺,於是衆人心裏都嘀咕了起來。
先前有人說這位是毒殺了丈夫好讓她能回到汴京繁華之地,一開始大家還將信將疑當作流言聽,如今卻不得不相信這事或許有可能是真的。
昭平立即敏銳感覺到了衆人的目光。
自己要出言嘲諷金娘子和官家,沒想到反坑了自己一把。
她很快就出了一手汗,自己這些年在邊陲之地,居然早已忘了迷醉社交場上的刀光劍影。
當即正色道:“是我唐突了,至於這衣衫……”
她悽然一笑:“是爲着出席宮宴時不失禮才換上的。”
從前高傲的帝姬,如今卻能說服軟就服軟。
金枝高看她一眼。
這一場接風筵本就是皇室特意爲表明自己禮遇前朝遺孤而辦的,昭平又蓄意服軟,自然無人刻意爲難她。
金枝便笑着也舉起酒杯:“那是我心直口快了,還請帝姬原諒則個。”
不說自己錯了,卻說自己心直口快,這是還認爲自己說得對了?
昭平憤恨去瞧金枝,卻見金枝衝她眨眨眼。
似乎在驗證她的想法。
昭平氣得臉色漲紅。
無人注意到他們之間的眉眼官司,外人只當是兩人之間是在把酒言歡。
只不過有些無事的臺諫官便想着明日要上奏參奏這昭平服喪儀容不整之事
酒過三巡。
昭平舉起酒杯,忽得有些感傷:“這酒還是當初我爹爹釀就的,如今酒還在,人卻不在了。”
諸人一下安靜了下來。
昭平的爹不就是哀帝嗎?
優待昭平並不等於優待她爹。
這位昭平是要蓄意來挑釁嗎?
姜統領握緊了手裏的刀劍。
凌正德亦是瞧向了官家。
遊飛塵吊兒郎當喝着酒,眼神卻也滑了過去。
只要官家一個眼神,便斬這前朝餘孽於殿前。
滿朝文武亦是面色不虞。
忽然有人道:“酒是糧食釀就,許多穀子才能釀出一瓶酒,這酒背後是多少農人面朝黃土的辛勞。”
是金娘子。
諸人都瞧過去。
她慢條斯理:“官家仁厚,不以前朝不吉之人碰過便捨棄,反而因珍惜百姓汗水而留下前朝餘孽,這般仁厚是江山社稷之福。”
都說這位金娘子出自民間,沒想到如此聰穎。
席間諸人都剎那聽懂了其中的彎彎繞,紛紛舉杯:“官家寬厚,是江山之福。”
朔絳也舉杯安撫諸人。
他放下酒杯時,眼神劃過金枝那邊。
金枝一對眼睛滿是笑意盯着他。
朔絳脣角微勾。
不知爲何,他喜歡看她出言維護他的樣子。
滿室平和,似乎適才的波折不過是個小插曲。
昭平帝姬忽得出聲:“金娘子這般聰明,也不知家父是哪位?”
她雖然面帶笑容,可是眼神有遮掩不住的惡毒,
像是一條毒蛇正盯着自己,
金枝背上一寒。
朔絳面上鎮定,手指卻動了動,他要出口回答。
金枝先答:“說來慚愧,我爹死了,我娘帶着我改嫁了他人。”
“哦,看來金娘子不知生父是誰了。”
昭平一臉惋惜,“不曾想其中有這等身世,是我唐突,想請金娘子與我喝上一杯,以示賠罪。”
金枝自然而然端起酒杯。
昭平忽然淡淡道:“還請金娘子贖我左手持杯,我自幼便是左撇子,只因着我家族上下諸人都如此。”
她脣角浮現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像是發現了什麼驚喜一樣大聲道:“啊,原來金娘子也是左手持杯呢!”
諸人忽得都看向金枝的左手。
金枝本來就是左撇子,此時正用左手端着酒杯。
大家都嘀咕起來,昭平這話是什麼意思?
怎的挑釁不成又改爲攀附了?
金枝笑得面不改色,她將酒喝了下去:“天下慣用左手的人何其多,你不必多慮。”
昭平也爽快將酒喝了下去,又笑:“我瞧着金娘子便覺有緣分,我叔父福王當年在民間遺失了一個孩子,算年齡與金娘子差不多大呢。您瞧我們倆長相是不是頗多相似之處?”
她意味深長瞧着金枝。
金枝瞳孔猛地放大,原來昭平知道她的身世麼?
朔絳也攥緊了酒杯,事涉金枝登時讓他失去了往日的鎮定。
唯有逼着自己冷靜下來再回想一遍,所有相關文書皆被他下令銷燬。
別人永遠都查不到任何與金枝身世有關的線索。
朔絳這才放下心來。
其餘人也都聽得一頭霧水,這位昭平說話東拉西扯,不明重點,原來是爲着說明金娘子是福王之後?
於是諸人都忍不住瞧了過去。
不說不知道。
這一看倒真有些奇怪:
昭平和金枝的眼睛都是杏核眼,柳眉彎彎,臉頰間有酒渦淺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