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羣體的基數並不小,而在得了主子的寵愛後,太監的地位也是不低的。
就說眼前這位,身上穿的是流水緞,頭上戴的是青玉簪,面上敷的是珍珠粉,雖則一股子脂粉氣縈繞不去,但只從他一直盤攥着的菩提子手釧來看,身份定是不一般的。
馮田從前只是一個小捕快,近日不知是搞了點什麼動作,以致結交上了這樣一位頗有權利的大太監。
“蘭兄,就知你今日在家得閒。哈哈,兒女繞膝的天倫之樂,我可太羨慕了。”
馮田進門首先寒暄一通,口吻聽起來與董閏熟稔極了,甚至如同在逛自己家的院子一樣,自如地向身後之人介紹起了哪邊是新種的菜,哪邊又是今年就會結果的樹苗。
大太監也很買他的賬,露着笑饒有興致地觀了兩眼,“咱家往外面跑得少,花兒啊果兒啊的都見過,卻不比這些有野趣。”
董閏被晾得彷彿一個局外人,心道屁的“野趣”,自己又不是野人。
正碰見馮田轉過頭來跟自己神神祕祕地打眼勢,他不想多起事端,便配合地去向他探尋,“馮小哥,這位是?”
“哈哈,瞧我,這麼大的事兒都給忘了。”馮田哪裏是忘了,只不過是想借此更好地攀附高位者罷了。
“蘭兄,你不愛管外面的事,只一心侍弄田園教養孩兒,所以不知道。這位啊,可是如今皇帝陛下跟前的大紅人,陶千歲。”
馮田溜鬚拍馬的工夫不知何時起早強過了他自己練的功夫,陶太監開顏笑罵,“咱家本想微服一趟,你倒好,泄了個乾淨。”
馮田忙賠笑討饒,“千歲爺,蘭兄是我好友,並非外人,便是知道了也無妨。”
於是,直到此時,這矯揉造作的太監才終於朝董閏正眼看了過來。
董閏繼續配合,做出一副震驚的模樣,雖然並不曾生於腐朽的皇權時代,也必須要朝閹人彎腰了。
陶太監等他行過禮,才略一擡手,嗔怪道:“這又不是宮裏,不用講究那些虛禮。”
董閏雖覺得面前的人虛僞,卻也無可奈何,直到現在也搞不懂馮田帶此人來做什麼。
他客客氣氣地給陶太監拿茶拿點心,陪着說些不着邊際、不尷不尬的玩笑話。然後,便見馮田舉目環顧,疑惑地問了一聲:
“蘭兄啊,令愛是不在家?我怎麼沒瞧見啊。”
陶太監也很感興趣地掃眉掃眼,手裏的菩提子撥得更加愉悅。
此中微妙,剛領悟到一星半點,董閏的心就猛地提了起來。
“是啊。咱家早就聽聞,你有一個好女兒。哦不,是一對兒。”陶太監撫着掌,脂粉也蓋不住他眼裏的異光,“姊妹花好啊,又聰慧又可愛,姐倆兒相互照應,嘰嘰喳喳的小丫頭,最熱鬧了。”
董閏陪在一邊,只覺坐立難安,已是很難再笑出來,“我那倆丫頭……都是喜靜的性子,春乏秋困,貪睡得很。”
馮田樂呵呵地品茶,恍如無事發生似的應和着大太監:“我這兄長,最寵子女,現下一定不允我們去擾他閨女的好眠。那可是能獨自制出安恭丸的天才之流,全天下恐怕只此一個了。”
“是矣是矣。咱家若有這樣一個愛女,可不是拿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嗎?”
話聽着是好話,但看錶情,陶太監卻並不像高興的模樣。
馮田幾乎是即刻化作了解語花,拾掇着董閏道:“蘭兄,我看千歲爺如此賞識令愛,春日不宜多眠,不如將她們叫醒了,過來見一見貴人,不論是討個賞,還是混個臉熟,都是對她們的將來有益處的啊。”
董閏只恨不能一拳朝這混球臉上掄過去。當初用來救此人的安恭丸,真不如餵了狗才好。
他這邊隱忍不發,而陶太監則用杯蓋觸碰盞沿,顯示了他的不耐。
正此時,堂屋的簾子被掀開,粟眠掩着口一邊打哈欠,一邊口齒含糊地問:“爹爹什麼時候開飯,我……”
說到一半頓住,女童驚詫地瞪大了眼,立刻把手放下背到了身後去,規規矩矩走過來喊人:“馮叔叔好,還有,這位陌生的叔叔,你也好。”
董閏露出一絲苦色,把粟眠牽到跟前來,“這是九千歲,身份很高的,你該叫大人。”
“大人?哦哦,大人您好,小女先前不識得您,還請莫怪。”
“哈哈哈,不妨事不妨事。”陶太監的目光自粟眠出現後就沒從她身上挪開過,表情讚歎不已,“雪膚櫻脣,發烏眸亮,還這般乖巧惹人憐愛,蘭豐,你生了個好女兒啊。”
董閏還沒來得及開口,粟眠更先一步地謝了他的賞讚,“大人是在誇我好看嗎?”
開你孃的眼,曼妙你爹的。
粟眠袖子裏的手指早就暗自捻了好幾下,心裏使勁默唸着“別衝動別衝動”,才終於沒把空間裏剛長出來的一顆毒草籽彈到死太監的杯子裏。
她的小眉毛得意地一挑,言語上多有刻薄地說:“我妹妹長得並不比我好,什麼都學得慢,脾性更是難伺候,天天穿粉着綠,顯示她的圓盤臉。此時正抱着玩偶睡得流哈喇子呢,有什麼好見的。”
“哦?你們這樣小的年紀,已經懂得拈酸爭寵了麼?哈哈,有趣,真是有趣。”
陶太監在宮裏當值,時間到了還是得回去伺候皇帝,因此到了時候就走了。馮田把人送走,轉頭又往蘭家來,差點要喫閉門羹。
告饒了好久,董閏才勉強讓他在門口說幾句話。
“馮田,我好像不曾有虧於你,你又爲何害我?”
“害?”他當真是一副委屈樣子,“蘭兄,我哪有害你,我這分明是給你提供一條康莊大道啊。那陶太監,你是真不認識還是假不認識,能結識他,小弟我可費了九年二虎之力。”
“一個猥瑣之人,我何必認識?”
“噓!這話可不興說。”馮田謹慎地四處探看,“陶榮得寵只是近些年的事,真要追溯,還得從天師在時說起……”
“去去去,我沒耐心聽這些……”
“別急啊蘭兄,先聽我說完。天師沒了之後,皇帝精神萎靡,不再理會朝政,若不是陶榮曾經拜在天師府,又懂得一些玄乎乎的岐黃之術,天下哪能像現在這樣太平。如今陶榮不過是想要幾個奉藥的童子童女,這消息我好不容易打聽到,一下子就想到了你……”
“砰”地一聲。
一拳總算落實。
董閏眼睛發紅,真是殺了馮田的心都有。
“是一下子就想到了害我是吧。陶榮找童子童女,究竟是奉藥,呵呵,還是用作褻玩,你比我清楚。”
馮田捂着腮,舌頭舔舐牙幫,默了下來。
董閏猶自喘粗氣,還想再給他幾記,馮田則在留下一句低語後搶先翻牆溜走:“事已不可逆,陶千歲會再來,富貴惡中求,蘭兄你未免太迂腐了。”
董閏提着刀便要緊追過去,卻被身後的粟眠喊住:“小人而已,別追了。”
“那怎麼辦,我們、我們招誰惹誰了,這狗東西,竟要反過來咬人。”
粟眠按着額角,深以爲然,只道:“可殺了他沒用,最主要的,還是那個太監。”
“我拼了死命,也要跟他搏一搏。”董閏發狠道,“下次他再來,我砍了他的頭。”
“暫時還不能輕舉妄動。”
“爲什麼?”
粟眠結合着馮田所說的內容,猶疑着說:“陶榮……似乎已經是入門的修士。我在他身上覺察到了一點不太一樣的痕跡。修士跟凡人之間到底隔着天塹,硬來的話,只能是送死。”
“什、什麼?”董閏張着嘴,幾乎難以置信。
粟眠點頭,“應該沒錯了。也許是機緣巧合,也許是其它的原因,陶榮已在道途之中。”
她也是萬萬沒有想到會遇到這種境況,平靜的生活一下子就被打亂了。惡人不會將惡念善罷甘休,想破局的話,還須多有預備。
“爹爹。我剛纔進過一次空間,熬了一鍋湯,你先進來,嘗一嘗。”
粟眠利用着時間差,幾乎沒閤眼地忙了三天三夜,終於把祛雜勁體湯親手做了出來。
即使改善體質並非一日可成,精練筋骨也需千錘百煉,總比什麼都不做要來得好。
“這是我們之前喝過的甜湯?”董閏不是很理解地放下了手裏的碗,“粟眠,現在我們還是想想要怎麼應對那個陶太監吧,否則你和鯉鯉就都危險了。”
粟眠看他一眼,先行嘗過藥湯,仔細品味道:“火候還是可以的,火石很好用,就是操作手決的中途出了一點錯,天青過早地凝塊,藥力沒有打散出來……”
董閏只當她還在沉迷藥理,愁眉思索了會兒,忽而靈光一現,“有那種無色無形,連修士也發覺不了的毒藥嗎?”
其實,這也是與粟眠的一部分想法重合了。
粟眠輕搖小碗,盯着裏面淡淡的漣漪說:“我沒有那樣的方子,不過總可以嘗試。萬事皆可有轉圜,更何況,我手裏還攥着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