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原會意,又稍稍坐了一會兒,便也尋個藉口出了宴席。
擺脫了喧鬧的人羣,周誠長出一口氣,揹着手漫無目的地閒逛,只是眉頭還是緊擰着的,一看就知心情不好。
漸漸不知此間何處,樹木叢生,曲徑通幽,有些悽清。
安原望着周誠的背影,品出一絲落寞的意味。
他忽然福至心靈,問道:“周子實,你老實說,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沒有。”
周誠下意識一口否定,隨後卻愣怔了一下,低垂着眼,片刻後才慢慢重複道:“沒有。”
安原懷疑地問:“真的嗎?我不信。”
被安原忽然發問,周誠已隱約察覺到什麼,但還是嘴硬道:“說了沒有就是沒有。”
不遠處有個涼亭,依水而建,亭子裏風景獨好,視野開闊,湖面上覆着一片油綠的荇菜。
此時還不是荇菜開花的季節,不過大團大團葉子聚在水面上也很雅緻,入眼皆是盎然綠意。湖邊柳樹枝條垂入水中,微風輕拂,湖面泛起層層漣漪。
他二人在涼亭內小憩,安原倚着欄杆,悠悠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1。”周誠接了下去。
安原彷彿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驚奇道:“唷,你還會背詩!”
“……”其實周誠也不記得後面的句子了,然而他清楚安原話癆的性子,所以沒吭聲,抱臂側靠着亭柱,面無表情。
“你還說你心裏沒人,如今情詩都會背了。”安原頗爲得意,稀奇啊,想不到周誠這濃眉大眼的傢伙也有今天。
只是周誠的嘴嚴,任憑他旁敲側擊了半天都不肯說,最後周誠煩了,只丟下一句:“是又怎樣?就不告訴你。”
說罷揚長而去。
徒留安原急得在亭子裏轉圈撓柱子:話說一半藏一半也太折磨人了!
周誠宴會一半離席而去,第二日自是捱了皇帝一頓數落,可他一向固執,皇帝最後也無奈搖頭。
在京的閒暇時間裏,周誠更加思念遠在西疆的銀甲軍,他不想上朝,也不想聽皇帝和大哥的嘮叨。
上朝就得聽那些大臣廢話,要是不去又容易被彈劾,說他目無尊長居功自傲,真是的。
捱了一個多月,盼星星盼月亮,周誠終於盼來皇帝的聖旨,高高興興領旨回西疆帶兵去了。
此一去,須得在西疆駐地再鎮守五年,待辰國——現在是昌國的郢、阜、通、殷、景五州相對安定後,即可交接職權。眼下皇帝另派去一位五州協領,暫管舊辰事宜。
冤家路窄,這個五州協領名爲羅宏庭,正是宴會上突發奇想,說要給周誠介紹自己兒子的那位大臣。
羅宏庭在京裏當官當的好好的,突然得知自己要去那等偏遠之地,有一瞬間懷疑是周誠在背後向皇帝告的狀。
當然周誠並不會那麼無聊,他有仇一般當場就報了。
不僅如此,周誠還想問呢:是哪個不開眼的把這人弄來自己跟前了!
宴會那天周誠的確被氣着了,但是後來和安原說完話,滿腦子都在胡想八想,就忘了羅宏庭的事。
後來知道這人竟要和自己一道去西疆,心裏又膈應起來,並不願意與之同路。
反正朝中那些官員說他小肚雞腸,他也不必做個寬宏大量的人。
故而周誠以擔憂銀甲軍爲藉口,帶上衛一先行一步,留下羅宏庭苦哈哈地準備上路。
…………
不出秦簡音所料,姜挈按兵不動,沒過多久,北周果然撤離了派去的兵力,一場危機消弭,西北邊境重歸寧靜。
銀甲軍內,常宣在向秦簡音稟報調查結果。
那股神祕勢力果然大有來頭,準確來講,這支勢力是吉可丹國的,目的便是護送玉辛。因此他們沒抓到人也只能作罷,再深究就是昌國與吉可丹兩國之間的交涉了,得據折進京向陛下請示。
“吉可丹?”秦簡音聽完常宣的話,十分疑惑。
吉可丹國不等與昌國交涉,冒着兩國交惡的風險大張旗鼓半道截人,怎麼都說不通。
他先前從諾質口中得知玉辛身份後就在疑惑,吉可丹與辰國並不接壤,一向少有糾葛,派使者過去不知何故。
“北周邊境也有異動,難不成吉可丹欲與北周聯合,同我大昌開戰?”
孫點如此說着,倒是不怎麼擔憂。西疆已無後顧之憂,便是真要開戰,喫虧的是誰還說不準。
常宣道:“或許不是。這次北周調兵估計是巧合,吉可丹答應與北周開放互市,北周這纔要從邊境撤回軍隊。”
秦簡音卻覺得其中還有些疑點,但西北已經恢復安定,便也未說什麼,想着等周誠回來再作商議。
也就隔了兩日的工夫,周誠回來的還挺快,一聽便說:“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那人應該叫波舵玉辛,十幾年前兵步識登基,他就是那時候去的辰國。”
至於他爲什麼記得那麼清,是因爲那年秦簡音正好出生。
波舵玉辛是吉可丹先皇的心腹,兵步識登基後對他有些猜忌,他便主動請纓去辰國當了使者。
“交換使者、和親,是國與國之間交好的象徵。”周誠說着,嗤笑一聲,“可要是兩國真的交戰,一兩個人不僅不頂用,說不定還要白白賠上性命。”
秦簡音默默地看了周誠一眼,總覺得他說到和親時態度有些奇怪,像是厭惡,又像是無奈。
大約是想到他那位和親前夕忽然暴病身亡的姑姑玉臺公主了吧。
周誠道:“你又瞎琢磨什麼呢?來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
因爲急着趕路,周誠隨身只有一個包袱,剩下的都在衛隊那裏,秦簡音看着他把包袱解開,從裏面掏出一盒被層層包裹起來的點心。
周誠打開盒子,失望地說:“虧我還仔細包好了,想着帶回來給你嚐嚐。”
因爲他心裏藏着祕密,不敢與人說,又怕被人知道,便想着要表現得好一點,卻沒辦成事。
京中點心鋪子很多,最出名的要數一品閣,這一盒正是一品閣的招牌點心,可惜路上顛簸,縱然精心保護着,點心也碎了大半。
秦簡音拈起一塊還算完整的嚐了嚐,對周誠微微一笑,“很好喫,謝謝大將軍。”
周誠被他坦蕩的眼神看得心底發慌,神情不自然地別開了眼。
既然回來了,周誠索性召齊將領說要補辦慶功宴,一併給士兵們多發了不少賞錢,銀甲軍從上至下一片歡騰。
銀甲軍向來治軍嚴格,賞罰分明,歷數昌國有名的將領,許多都是從銀甲軍走出來的,其中不乏平民子弟,因此即便是普通士兵,也覺得與有榮焉。
慶功宴早該辦的,只是滅辰之後銀甲軍四處平叛,而今時間才漸漸寬鬆許多。當時大家都忙,慶功宴一推再推,周誠不提,這茬都要過去了。
擇日不如撞日,剛好東郭朗前些天回來,還帶回來不少的酒。這種酒屬郢州特產,辛辣無比,一碗下去後勁十足。
除了秦簡音和衛二滴酒不沾,其他人都說要一醉方休,還把趙蕈也拉上了,十數個將領一口氣開了二三十罈子酒。
衛一喝了幾口,不一會兒就開始衝旁邊人傻笑,一口一個“好兄弟”,衛二聽見他在那胡言亂語,罕見地露出嫌棄的表情,反手塞了碗醒酒湯,也不知什麼時候備下的。
秦簡音見狀,只懷疑衛二本就不多的耐心全用在自家兄弟身上了。
不多時,萬增開始嚎哭,他模樣兇悍,長得又壯,哭起來格外滲人,一邊嚎一邊捶桌子。
趙蕈也喝了不少,趴在桌上崩潰道:“憑、憑什麼罵我——”
此刻也並沒有人顧得上搭理這幾個,大家不遑多讓,貌似清醒的幾個也紅光滿面地划拳喝酒,一桌子菜都沒怎麼動。
就着東郭朗破鑼一般的歌聲和萬增、趙蕈的鬼哭狼嚎,秦簡音嚼着炒豆子,冷靜地看着他們發瘋。
豆子是現炒的。
先要用清水把豆子泡上一個時辰左右,架鍋燒熱,倒一點點油,而後把瀝乾淨水的豆子倒進去,大火翻炒,炒到豆子半熟再用文火,等豆子表面微微裂開以後,撒上鹽和胡椒磨成的粉拌勻出鍋,又脆又香。
縱使秦簡音挑食,卻也咯吱咯吱嚼了小半碗。
周誠喝得最多,但是看上去似乎是一羣人裏最正常的,臉色沒變,端着碗的手也沒抖。
但是秦簡音猜測他應該也不大清醒,因爲現在這麼鬧騰,大將軍居然忍住了沒有罵人。
眼看着周誠喝了一罈又一罈,秦簡音終於忍不住勸道,“大將軍少喝點酒吧,不然明日起牀會頭痛的。”
他一說話腮幫子還有點酸,怕不是豆子嚼多了。
“嗯?”周誠手中捧着一罈還未開封的酒,先是慢慢轉動腦袋,而後視線才落在秦簡音身上,將手裏的酒罈也遞過去,“來點?”
“……你喝多了。”秦簡音沒接。
周誠還犟呢,“不,我好得很。”
秦簡音轉念一想,大將軍平時總要管着軍隊,連休息的機會都很少,也難得能放開了喝一回,索性不再勸了,明天只管讓衛二熬一碗解酒的湯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