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真感覺到自己在往下沉。

    大概是水牢裏又發生了爆炸,他的身體在水裏搖晃得厲害。他已經閉氣到了極限,肺疼得像快要炸開。

    彌留之際善真在水中勉強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一連串水泡從自己的口鼻處冒出,咕嚕咕嚕地升上水面。

    我要辜負您的囑託了,師父。善真想着,沉沉地閉上眼。

    然後他就醒了。

    善真睜開眼睛後發現自己並沒有死,而是仰面躺在一張小牀上。他渾身的傷口都被人細細處理過,身上也換上了乾爽潔淨的衣服。

    他似乎還沒從溺水的夢境中清醒過來,仍然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隨着水流搖晃。

    不對,這不是幻覺,這張牀確實在搖。

    “你醒了。”

    這時候善真聽到身邊有人在和他說話,聽聲音應該是景瀾。

    善真張了張嘴,喉嚨裏一陣乾啞。他嚥了口口水,這才勉強開口道:“景小施主。”

    景瀾正端了盅冰蓮百合湯過來,碗邊上還放了兩顆冰糖漬過的青梅,因爲他知道魏子耀從不愛喝水,熱衷於各種甜品糖水。

    此刻他聞言一愣,望了一眼牀上的善真,默默將雪梨湯放下,問道:“要喝水嗎。”

    善真沒有看他,而是偏過頭看向窗外,片刻之後他低聲說了句:“有勞。”

    善真看出此刻自己正躺在一艘船裏,窗外天光正好,牆上倒映着盈盈的水光。他所在的這間船艙雖不大,但窗明几淨,佈置得十分精緻。

    景瀾上前將善真扶起,善真靠在牀頭喝完了一杯景瀾倒來的水,問道:“林施主與薛施主可在此處?”

    景瀾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魏子耀嘴裏的這個“林施主”指的是自己門主,他低頭接過魏子耀手裏的空杯,垂下眼眸說道:“我已經派人去稟報門主了。”

    “小禿驢這麼快就醒了?”此時薛遙和林晉桓兩人正蹲在船頭買菱角,一個梳着大辮子的小姑娘搖着小舟停靠在他們的船邊。

    小舟上的籮筐裏整整齊齊地碼着脆生生的蓮藕,碧綠的荷葉上盛滿了白花花的蓮子,小姑娘穿着鵝黃色的衣裳,一張圓臉配上帶笑的杏眼,單是看着就讓人心生歡喜。

    “不見,讓他自己先老實待着。”林晉桓覺得這個小禿驢這個時候跳出來簡直就是大煞風景。他從小姑娘手裏接過一小筐蓮藕,細細從中挑了幾節均稱白淨的丟給身後的景凡,吩咐他交給後廚料理。

    薛遙拿着一顆菱角在手裏端詳了半晌,依舊覺得無從下手。他迷茫的樣子逗得小姑娘咯咯直笑。薛遙長得俊,不耍流氓的時候討人喜歡得很,樂得小姑娘親手給薛遙剝了個菱角,還從小舟上給他遞上一朵荷花。

    景凡和景一站在身後看着眼前這幅場景,彼此交換了個眼神。景凡心想若是回山之後將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告訴師父,師父非覺得他失心瘋了不可。

    薛遙嘗過了棱角,又挑挑撿撿地選了一些蓮蓬打算釀酒,林晉桓見薛遙那五穀不分的樣子忍不住在一旁潑他冷水。

    薛遙被林晉桓兩句話撩撥得不厭其煩,趁小姑娘不注意一掌劈向河裏濺了林晉桓一身的水。還沒得意多久他就瞥見林晉桓閃躲間露出了肩上厚厚的繃帶,兀自移開眼神,默默地住了手。

    前些天在小鵲山上林晉桓和薛遙都受了點傷,眼下四天過去了,林晉桓的肩膀上還纏着紗布,薛遙早就沒事人一樣上躥下跳了。

    姑娘臨走前給他們唱了一首江南小調,技法雖不比京城歌姬,歌聲卻質樸靈動。薛遙懶洋洋地坐在船頭聽着,他覺得這日子真是再好不過了。

    小姑娘走後薛遙惦記着他的蓮子酒,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抱起一籃子蓮蓬走進船艙。他見林晉桓還站在船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於是探出頭來招呼了一聲:“表哥,進來搭把手。”

    那日薛遙和林晉桓在小鵲山救下善真之後就傳信景凡景一,讓他二人帶隊毀了分壇的東面與北面出口。待薛林二人出來後又親自毀掉南面的土地廟。

    這一番操作之後,若無意外,地底的鬼修將無一生還。

    薛遙身上那點傷還沒下小鵲山就好得差不多了,林晉桓雖有些餘毒未解,不過問題也不大。只是善真的傷勢頗重。

    新江鎮已不宜久留,乘馬車南下的話一路奔波勞頓估計着能要了這禿驢的命。於是二人一合計決定走水路直接取道刺桐。一能爭取時間給善真好好養傷,二能甩掉追蹤。

    於是一個魔修一個鬼修,再加上一個和尚。三人化成南下求醫的表兄弟,帶着一羣家僕浩浩蕩蕩地從新江鎮出發了。

    說要釀蓮子酒的是薛遙,但最後動手的卻是林晉桓。他擠在伙房裏見林晉桓將剛買的蓮子去芯,加水煮了一會兒,又在一個大陶罐里加入糖和酒麴。這一套流程下來林晉桓動作嫺熟手法利落,令薛遙不斷嘖嘖稱奇。

    “真沒想到,表哥您真是心靈手巧。”薛遙由衷地讚歎道。

    “指望你,可能明年都喝不上。”林晉桓正用荷葉認真地在給酒罈封口,他分神瞥了眼站在一旁釀得一嘴好酒的薛遙,說道:“閒着沒事就過來打下手。”

    薛遙撇了撇嘴,來到林晉桓身邊幫忙用荷葉包裹住壇口,他看着林晉桓一圈一圈地用竹絲將壇口紮緊,略微有些出神。

    多新鮮啊,薛遙想。今天本就是他一時興起,林晉桓這認真的架勢好像他們真能喝上這壇酒一樣。

    等這酒釀好,二人應該早就分道揚鑣了。

    “我年輕的時候曾經一心想開個酒肆,每天什麼也不幹,就在櫃檯上曬太陽。”林晉桓看上去心情不錯,一邊封壇口一邊主動提起舊事。

    薛遙回過神來,聞言頓時覺得有趣,這樣的林晉桓讓他覺得有些違和,又有些理所當然。於是他追問了一句:“哦?那後來呢。”

    後來…林晉桓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突然就笑了。

    這個笑容晃得薛遙心下一跳,他覺得心裏有一條小魚躍了起來,又輕輕落了下去。

    “後來呀…後來酒肆還沒開成,酒就被一個不靠譜的人喝完了。”林晉桓笑着說道。

    林晉桓說得是如此地輕描淡寫,但不知怎麼的,薛遙覺得林晉桓這句話裏傷心多過玩笑。

    走水路不比陸路風塵僕僕餐風露宿,在船上每天總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浪費,二人一邊釀酒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着。這樣的林晉桓讓薛遙有些新奇,又有些時空錯亂的迷茫。他甚至覺得林晉桓此刻的耐心和溫柔都是給他夢中常出現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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