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瀾今年七歲了,別看他的年紀雖不大,卻是九天門大護法的首徒。

    每日卯時,景瀾都要帶着師弟們晨起練功。

    這天晨功結束後,景瀾和往常一樣去給師父請安。他將小木劍背在身後,一路小跑地來到三昧草堂。

    景瀾站在門外理了理衣冠,這才擡手敲了敲門。直到門內響起一聲:“進。”他才推門走進屋去。

    延清今日起得晚了些,還未來得及更衣。景瀾來到延清牀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師父晨安。”

    “慢點走,瞧你跑得一身汗。”延清喝了口茶,仰頭漱了漱口,問道:“今日功課完成得如何。”

    景瀾接過延清手中的茶杯放在一旁,又遞上一條幹淨的帕子,這才說道:“已將師父昨日交代的全數完成。”

    “好孩子。”延清用帕子擦了把臉,起身來到紗屏後開始更衣:“早膳後你帶師弟們背誦昨日六相宮講經的內容,我一會兒回來要堂測。”

    景瀾問道:“師父今日要出去嗎?”

    延清在屏風後說道:“是啊,門主召見。”

    景瀾看着延清屏風上的倒影半晌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下定決心般說道:“師父,我能一同前往嗎。”

    延清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他伸手摸了摸景瀾的頭,溫聲說道:“門主近日教務纏身,咱們先不要去觸他的黴頭。”說着延清往景瀾的手心裏塞了一顆糖:“待到合適的時候,我再帶你去見他。”

    待景瀾離開之後,延清幽幽嘆了口氣。如今在這迦樓山之上,林晉桓最不願見的人應該就是景瀾。

    景瀾就是四年前薛遙從蓮息堂裏救下來的那個孩子。後來林晉桓雖一度要殺了他,但到了最後關頭還是讓延清回去將男孩帶了出來。

    孩子救回來之後就被林晉桓扔在了朝山堂,幾天幾夜不聞不問。延清實在看不過眼,只好將奄奄一息的孩子帶回來自己撫養,取名景瀾。

    那個時候迦樓山上人人都對景瀾喊打喊殺,在林晉桓雷厲風行地處置了幾個拿景瀾大做文章煽風點火的門人後,景瀾一事便再也無人敢置喙。

    延清走進清心堂的時候,林晉桓早已起身。自從九天門從朝廷手中重新奪回迦樓山之後,林晉桓便一直獨自住在這裏。

    林晉桓親自取了一碟茶點放在延清面前,延清總算忍不住說道:“堂堂一個門主,長期居於客室,身邊又沒有留人伺候,這成何體統。”說着他搶下林晉桓手裏的壺,自己動手將面前的杯子斟滿,嘴裏不忘唸叨道:“你說你是何苦,到底是六相宮不夠氣派,還是朝山堂不夠寬敞。”

    林晉桓睨了延清一眼,說道:“小點聲兒,這兩句話您來回唸叨了幾百遍了,還沒煩吶?”

    延清聞言,探頭看了一眼內室,又湊到林晉桓耳邊神神祕祕地說道:“怎麼?他還在睡?”

    那素色的薄紗之後便是林晉桓的寢室,此時內室中仍舊點着燈,淡淡的香氣從簾子後飄來,縈繞在延清鼻尖。

    林晉桓像看傻子似的白了延清一眼,說道:“說什麼傻話,他早就死了。”

    虧你知道他早就死了。延清自討沒趣重新在椅子上坐好,心裏慶幸地想着:看來還沒瘋。

    三年前林晉桓下令將迦樓山上歸降的朱雀騎兵士全數屠殺,一個活口也不留。大火在那堆成山的屍骸上連續燒了半個多月,都未能將那些屍骨燒盡。

    薛遙的屍體也被隨意地扔在一片空地之上,等待着同其餘屍骸一同焚燒。這天夜裏,值夜的小弟子剛將火把點起,就見他們的新任門主從天而降,一陣風似的將薛遙那具滿是血污的屍首帶走了。

    彼時林晉桓剛剛接任教主之位,門裏動盪不安,百廢待興。白天裏他忙於肅清門派重整教務。夜裏他便獨自回到清心堂,閉門不出誰也不見。後來延清聽聞此事,放心不下林晉桓,和晉儀兩人偷摸着在清心堂外蹲了好幾夜的牆根。

    二人忙活幾天也沒發現什麼異常,又見林晉桓白日裏殺伐決斷,表現得一切如常。無人敢出言勸說,最後只得由着他去。

    後來林晉桓請巫醫谷的秦柳霜來了幾趟迦樓山,沾了秦柳霜的光延清在清心堂見過薛遙幾次。許是因爲關山玉在薛遙的內府之中的緣故,那屍體竟數年不腐不朽,宛若只是陷入沉睡。

    “今天找你來是有事相商。”林晉桓淡淡地開開口說道。

    延清回過神,他想了想說道:“可是因爲渝北分壇壇主丁琦被害一事?”

    “正是。”林晉桓說道:“此事並沒有渝北那邊報回來的那麼簡單,你我需得親自走一趟。”

    延清了然道:“何時出發?”

    林晉桓道:“明日一早。”

    “明白了。”延清說道:“我去準備。”

    二人又商量了一些教務後,延清想起弟子們還在等着他回去授課,便提出告辭。延清臨走前說道:“最近倒是聽聞一件趣事,你可還記得季寧?”

    “長生宮的季宮主。”林晉桓笑了一聲,不無嘲諷地說道:“那明月清風般的人物,九州之上誰人不知。”

    “季寧當日在蓮息堂裏被淨明和尚廢了內力之後,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又唬得這和尚將他們一行人救下了山。”延清說道:“他下山之後,先是苦修佛法,接着又是博施濟衆,最後在小長安寺門前長跪謝罪,就這麼一來而去,竟被淨明引爲知己。”

    林晉桓聽完說道:“沒想到這和尚也是一個好忽悠的。”

    延清憂心忡忡地說道:“四年前四大家族在蓮息堂受挫,怕是不會善罷甘休。若小長安寺也同他們沆瀣一氣,恐對我們不利。”

    “先前的那一戰,無論是仙門百家還是朝廷都元氣大傷,短期內都不會再敢打迦樓山的主意。”林晉桓頓了頓,繼續說道:“晉儀早已修復了山下的陣法,她雖比不上溫長老,但對付這些酒囊飯袋綽綽有餘。至於淨明那老和尚,我打賭他不會再淌這趟渾水。”

    延清暫時放下心來,離開前他又偷偷打量了一眼內室,這才推門出去。

    第二天一早,林晉桓與延清便啓程離開迦樓山。丁琦的事雖有蹊蹺,但林晉桓親自出馬,處理的還算順利。十日之後二人便啓程回九天門。

    在回程的路上延清收到了晉儀的傳書,他坐在馬上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驚得險些從馬上掉了下來。

    林晉桓從延清手裏接過信,低頭草草地看了一眼,便獨自一人快馬加鞭先行趕回了迦樓山。

    晉儀在信上說道,九天門在林朝時期就擔任長使的施展鵬突然叛亂,深夜造反欲趁林晉桓根基不穩之時奪門主之位,所幸被司徒坤及時發現當場擊殺。施展鵬此人雖已伏誅,但迦樓山上多處被其縱火焚燬,其中就包括林晉桓長居的清心堂。

    清心堂早已燒成灰燼,薛遙的屍首不翼而飛。

    當天夜裏林晉桓就回到了迦樓山,他站在清心堂的一片廢墟之前,內心平靜地可怕,宛若一潭死水。

    這三年來林晉桓常常回憶起薛遙死的那一日,那天發生的每件事他都記憶猶新,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拔刀捅向薛遙時,自己的心裏究竟在想的是什麼。

    是恨嗎?是,但又不全是。

    此刻他望着燒成一片焦土的清心堂,過去的記憶洶涌而來,他終於想起了一切。

    當時他心裏有一個念頭:

    不能再愛他了。

    -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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