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畫院的孫掌櫃抄着手站在櫃檯前,臉上的每根褶子都隱隱顯示出他的不耐煩。

    一個年紀不大的姑娘已經在店裏待了小半個時辰,眼下正在一排名師大家的畫作前挑挑揀揀,那架勢活像在選大白菜。

    孫掌櫃看見小姑娘放下了黃客吾的《雪夜泊舟圖》,又正漫不經心地打開下一個卷軸,額角不由得一抽,隨即出言阻止道:“哎…我說…”

    孫掌櫃還沒來得及發難,小姑娘突然朝他望了過來,那眼神讓孫掌櫃下意識閉上了嘴。姑娘將手中的畫軸隨手放在一旁,開口問道:“老頭兒,你這兒可有林暮遠的畫。”

    瞧瞧,瞧瞧,多大的口氣。

    孫掌櫃心裏暗自懊惱自己方纔被鬼迷了心竅,居然險些被一個小姑娘唬弄住。於是他搖了搖頭,低下頭在算盤上撥弄了幾下,這才說道:“林暮遠成名已久,卻在十數年前突然銷聲匿跡,他老人家的畫作存世量極少,現恐已成絕筆。本院有幸收藏了幾幅,只是這價格嘛…”

    說着孫掌櫃上下打量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一眼,嘴角不自覺彎成了一個冷笑的弧度。

    言下之意便是——問了你也買不起。

    “你只需告訴我有,還是沒有。”小姑娘眨眼間來到櫃檯前,說道:“哪來這麼多廢話。”

    言語間,孫掌櫃的算盤前出現了一錠金子。

    孫掌櫃被金燦燦的元寶晃得挪不開眼,也無暇細想這金子怎會憑空出現。他努力嚥了咽口水,這才磕磕巴巴地說道:“您…您且隨我來。”

    然而變故就發生在此刻,孫掌櫃被那金錠子晃暈的腦袋尚未平靜,一隻粉彩琉璃瓶突然從高處的貨架上跌落了下來,眼看就要將他的小財神當場開瓢。

    孫掌櫃來不及多想,連忙轉身飛撲上前,試圖用自己龐大的身軀替小姑娘擋下這劫。那瓶子卻在千鈞一髮之際改變了下墜的方向,嘩啦一聲砸在不遠處的地上。

    孫掌櫃掙扎着站起身,還未來得及去看那稀碎的瓶子一眼,就看見店門口出現了一個男子。

    那男子逆着光站着,讓人看不清面容,周身卻隱隱透着來者不善的氣息。

    “你,你是什麼人?”孫掌櫃心裏有些發虛,不由得拔高了音量。

    薛遙側身走進店內,門外的陽光隨即照亮了他的臉。芝芝在看清薛遙的瞬間,臉色變得鐵青。

    薛遙攔下正欲遁走的芝芝,若無其事地問道:“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是不是揹着你爹孃偷偷溜出來了?”

    薛遙的聲音將芝芝嚇得一個激靈,她像是想起了什麼恐怖的事似得渾身顫抖了起來。

    被人掐着脖子活生生煉化真元確實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薛遙此前不欲同芝芝打照面也是出於這個考慮。薛遙這麼想着,便俯下身直視芝芝的眼睛,說道:“他不在,今天只有我一人。”

    芝芝擡頭看了薛遙一眼,又悄悄探頭看了看他身後,見確實沒有林晉桓的身影,這才逐漸平靜了下來。

    待芝芝不再那麼抗拒之後,薛遙繼續問道:“你怎會在這裏?”

    芝芝開口欲答,餘光就瞥見一旁驚疑不定的掌櫃。她朝薛遙使了眼色,領着他一同走出了畫院。

    剛走出麒麟畫院,芝芝的心思又開始活絡了起來。小姑娘對薛遙的問題避而不答,反而一會兒喊餓一會兒叫累,片刻不肯消停。

    這次薛遙倒是難得的耐心,對於芝芝的無理取鬧有求必應。他先是帶着芝芝來到鎮上最大的客棧裏開了兩間上房,又點了一桌酒菜。待小二最後將滿滿一碟木魚子送進屋後,他才反手關上房門。

    薛遙來到桌前坐定,氣定神閒地端起面前的水,問道:“還有什麼問題?需不需要再請兩名樂姬過來彈曲兒?”

    芝芝不敢說話,低下頭來默默往嘴裏扒飯。

    薛遙沒有動筷子,垂眼看着芝芝道:“沒問題了就自己說說吧。”

    芝芝嚥下嘴裏的醬肘子,開口說道:“我想上迦樓山。”

    “哦?”薛遙手指一頓,他將杯子放在桌上,問道:“你可知那是什麼地方?”

    “我知道!那裏是魔教的老巢。”芝芝將飯碗往桌上一推,突然激動了起來,眼眶瞬間就紅了。

    “但爹孃都被他們抓上了山!”芝芝說着,聲音裏不由得帶上了哭腔。

    在芝芝抽抽嗒嗒的講述中薛遙得知,在他與林晉桓離開芝芝家後不久,有一天突然來了一羣黑衣人。黑衣人不由分說地將他們家打砸了一番,接着便將芝芝的父母抓走了。

    好在芝芝的母親將她藏在柴堆裏,她這才逃過一劫。這段日子芝芝一路尋找一路打探,歷經千辛萬苦才找到迦樓山腳下。

    “你確定是魔教的人做的?”薛遙拿不定芝芝對迦樓山的事瞭解多少,於是含糊地問道:“好端端,他們抓你們做什麼?”

    芝芝抹着眼淚說道:“誰知道呢,難道是他…他…他上回相殺我們沒有得逞,於是心有不甘…”

    薛遙明知芝芝指的是林晉桓,但還是故作疑惑道:“他?他是誰?”

    芝芝沒有回答薛遙的問題,而是沮喪地繼續說道:“我在這鎮上逗留了好幾日,實在不知道如何才能上山。”說着她擡頭起頭,一雙大眼睛殷切地望着薛遙說道:“薛大哥,你說我爹孃他們還活着嗎。”

    芝芝這番話中漏洞百出,再加之薛遙親眼目睹了今天芝芝在屠羅陣前的表現,對她的懷疑不減反增。

    薛遙假裝認真思索了片刻,這才說道:“迦樓山入口的陣法精絕,等閒人難以破陣,不過我倒是聽聞一法,或許可以一試。”

    芝芝聞言,撲通一聲在薛遙腳邊跪下。她一把抓住薛遙的手腕,哀求道:“薛大哥,你得幫幫我。”

    薛遙有意繼續試探芝芝,於是假意推辭了一番便應承了下來。二人約定在這間客棧休整一眼,明日一同前往迦樓山腳。

    ***

    大堂內此刻鴉雀無聲,堂中衆人都屏着呼吸,像是在等待在最後的審判。

    趙大海站在人羣中,此刻他的腦海裏不斷涌現着迦樓山上的各種血腥傳聞。

    傳聞說九天門主林晉桓殘暴不仁,曾因屬下辦事不力,將一隊五十六人當場賜死。也曾因爲一時心緒不佳,將六相宮的宮人全數杖殺。

    趙大海的目光隨着飄忽不定的思緒落在大堂正中的那具屍首上,全身無端驚起了層層涼意。

    魏子耀細細打量了那面目全非的屍首片刻,沒有出聲,只是擡頭擔憂地望向林晉桓。這具屍首是趙大海等人在臨安下游的江域找到的。其隨身物件已經遺落了個乾淨,但無論是身量還是衣着,都與薛遙十分相似。

    這具屍體在江水中泡了太久,早已腐爛不堪,就算魏子耀與薛遙相處多日,此刻也無法分辨。

    林晉桓從屍身旁站起身,來到座上坐定。他捻起一個口訣淨了淨手,這纔開口道:“不是他,繼續找。”

    不知爲何,趙大海聽到這句話,心裏的那塊巨石終於落了下來。

    林晉桓爲了親自看一眼這具屍體,特地在西里城找了個小院落腳,數日之後終於等到趙大海一行人將這腐屍從臨安運到他面前。

    此番趙大海鬧的烏龍耽誤了門主的行程不說,還讓門主親自檢查那臭哄哄屍首,但眼下他沒有擔心門主會怪罪自己辦事不力,反而長鬆了一口氣。他不自覺地擡手摸了摸自己發涼的後勁,暗自慶幸總算保住了小命。

    趙大海慶幸之餘又想起一事,他略一思忖,還是上前說道:“從長生宮傳來消息,如今仙門中有擁立淨明大師的大弟子善忍和尚爲小長安寺住持之意。”

    林晉桓聞言不置一詞,景瀾下意識地看向一旁的魏子耀。只見魏子耀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不知在想些什麼。

    趙大海見狀,不敢久留。他簡單彙報完公務,便帶着人火速告退。

    趙大海走後魏子耀也一言不發地離開。林晉桓見景瀾有些心不在焉,便屏退了景瀾,自己獨自回了房。

    這天夜裏他又想起了一些舊事。

    在薛遙的屍身不翼而飛的第三年,有一天夜裏下了很大的雪,林晉桓自夢中驚醒後便再也無法入眠。在這無心睡眠的雪夜裏他突然想與人飲酒賞梅,長期缺乏休息使林晉桓的意識有些迷糊。

    直到邀請的話已問出口,他才猛然意識到清心堂中已許久不留旁人。

    這個認知讓林晉桓有片刻的無所適從,有的人心裏明明已經決了堤,面上卻看不出絲毫喜怒。林晉桓不動聲色地起身批了一件大氅來到廊下,親手點亮了一盞題着“四季平安”四個大字的素紗燈。

    原先的那盞燈早就在三年前的清心堂大火中焚燬,林晉桓在六相宮旁重建起了清心堂,也重新制了一盞燈。

    這天夜裏林晉桓獨自一人提燈步行下了迦樓山,在漫天飛雪中,他親手將一絲薛遙殘留在食夢貘玉佩中的氣息放入了屠羅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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