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本座是個反派 >番外(二)
    小沙彌趴在桌案前,巴眨着一雙大眼聚精會神地盯着老和尚的手。

    老和尚的臉皺巴得像一塊風乾的老榆樹皮,手卻意外地纖長素淨。他佝僂着背端坐在破蒲團上,若不是此刻他的手中正撥弄着一個龜甲,乍看之下像是早已駕鶴西去。

    小沙彌旁觀了一會兒,很快就失去了興趣,師父眼下正在擺弄的怎麼看都是再尋常不過的龜甲卜卦。

    年前小沙彌隨着師父出門遊歷,他原以爲此行可以一路遊山玩水,飽覽九州風光。誰知來到蜀中之後,師父不知怎麼在這個深山老林裏找到了這麼個破落寺廟。

    師徒幾人收拾了一番,便就此住下。小沙彌原以爲只是暫時落個腳,誰知住着住着就再也不走了。

    老和尚眯着那雙三角眼在龜殼上寫字,他手上的那支筆不知道是從什麼犄角旮旯裏挖出來的,禿得只剩下零星的幾根毛。

    小沙彌發了會兒呆,百無聊賴地開口問道:“師父,我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刺桐?”

    老和尚將寫好字的龜甲投入一旁的火盆裏,這才用哄小孩的語氣說道:“怎麼,想師兄弟們了?”

    “沒有。”小沙彌沒規沒矩地仰躺在地上,幽幽地嘆了口氣:“這裏沒意思極了。”

    自從在蜀中落腳之後,師父每天都在鑽研這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還把自己搞成了這麼一幅——小沙彌偷偷打量了一眼師父此刻的尊容,心裏想到:黃土埋到脖子的模樣。

    小沙彌想了想,繼續說道:“我爹月前來信說,如果我們暫時不回刺桐,他可以在山腳鎮子上給我們蓋一座寬敞點的寺。”

    “徒兒。”老和尚這才分神看了小沙彌一眼,眼中是從未有過的清明:“你已是個出家之人。”

    小沙彌撇了撇嘴,懶懶地翻了個身。他望着遠方層層疊疊的山巒,眼皮越來越沉,眼看就要睡過去。

    這時,竹簾外有人影浮動,一個年輕人挑簾走了進來。

    聽這腳步聲小沙彌就知道是誰來了,這個人前段日子自己摸上了山,之後就死皮賴臉地留在他們這裏不走了。

    林晉桓一進門看到小沙彌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就知道這小子又在耍無賴。爲了避免被這傻小子纏上,他小心翼翼地從小沙彌肉墩墩的身體上邁過,將一疊抄好的經文放在老和尚的案前。

    老和尚的餘光瞥見林晉桓靠近,眼裏那點零星的神采很快又消失不見,兩顆眼珠像蒙了塵一樣渾濁。

    他像是沒有看見林晉桓似的,目不斜視地盯着火裏的那個龜殼。

    通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林晉桓對老和尚的脾氣多少有些瞭解。他既不覺得被怠慢,也不氣惱,反而饒有興致地湊在一旁和老和尚一起看着燃燒的火盆。

    片刻功夫之後,老和尚伸出兩根手指,徒手將龜殼從火盆中取了出來。林晉桓無意間瞥見龜殼上寫着的字,心下略微有些喫驚,忍不住問道:“凌虛幻境?您這是在卜算凌虛幻境的方位?”

    老和尚對林晉桓的話置若罔聞,他顫顫巍巍地將龜殼舉到眼前,瞪着昏花的老眼細細琢磨着殼上燒出來的裂紋。

    一條蜿蜒曲折的裂痕破殼而出,將龜甲上的字劈成了兩半。

    橫紋破甲,大凶。

    相傳凌虛幻境中有一面鏡子,鏡中可以找到任何你想見的人。只是這凌虛幻境一年只開啓兩次,且位置飄忽不定。今年的幻境位於何處,何時開啓,皆是未知之事。

    更別說那凌虛幻境乃半仙境,凡人入內須得先捱過九道天雷。瞧瞧那老和尚枯瘦的身板——別說九道天雷,只要天雷的尾巴尖輕輕掃過,也夠他直通輪迴了。

    那時的林晉桓疏朗豁達,不知人間有無法囫圇下嚥的苦楚。他見老和尚修行一世,竟也堪不破執念,寄望於這些虛無縹緲的事,一時也不知說什麼纔好。

    於是他對老和尚說道:“大師是想找什麼人?我家裏有些門路,或許可以幫您打聽打聽。”

    老和尚聞言沒有說話,他低垂着腦袋安靜地盯着那片龜甲,不知在想些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鼾聲響起,林晉桓才意識到這老和尚又坐着睡着了。

    多年後的一天,林晉桓在又一次追魂無果之後,突然想起了那天老和尚在案前卜卦的樣子。

    原來自己到底沒有超脫凡人的心性,在經歷過無數次的心願落空之後,也會把希望寄託於描神畫鬼的事上。

    當天夜裏林晉桓特地下了一趟迦樓山。他來到記憶中的山頭,獨自一人沿着那條漫長的石階往山上走去。

    不過是短短數年,階梯的盡頭已經沒有什麼老和尚存在過的痕跡。

    那時的林晉桓已經是九天門之主,他幾經輾轉,還是找到了凌虛幻境的下落。

    這年的凌虛幻境不在別處,恰巧漂浮在大荒外的離海之上。離海遠在界外,幾乎是一個不可到達的地方。相傳海里還有海獸出沒,古往今來不信邪者衆多,大多是落了個有去無回的下場。

    林晉桓不顧晉儀的阻攔,執意駕船闖進了離海。他一路斬落海獸,捱過九道天雷,這才踩着海水凝成的臺階,撐着最後一口氣登上凌虛幻境。

    可是鏡子裏什麼都沒有,他要找的人早就不在五行中,也不在六道內。

    晉儀聽說林晉桓去了凌虛幻境,情急之下親自帶人趕去了大荒。她在大荒外急得直跳腳,卻始終無法踏入一步。

    晉儀在離海邊苦等了十多天,沒有林晉桓的任何消息。直到萬念俱灰之際,她纔等回一個命懸一線的林晉桓。

    大抵是凌虛幻境不忍他空手而歸,慈悲地賜予了他一場溫柔的夢境。林晉桓在幻境中沉溺了大半年,直到晉儀在迦樓山上將能用的方法用盡,他纔在一個孤寒的深夜中醒來。

    **

    又是一年瓜果成熟時,薛遙負着手在學堂外的大樹下站着,仰頭看着枝椏上那黃澄澄的鵝梨。

    “吱呀”一聲,開門聲響起。一羣小鬼頭像脫了僵的泥猴子一般從學堂裏涌了出來。林晉桓老媽子似的跟在後面,剛邁出門就看見了不遠處的薛遙。

    待送走最後一個學生,林晉桓走到薛遙身邊,問:“你今天怎麼來了?”

    薛遙回過身來,老不正經地說道:“想你了,來接你下學。”

    那眼稍一勾一挑,十足浪蕩子的模樣。

    別看這鵝梨的個頭不小,賣相也不錯,卻中看不中喫,滋味寡淡得很。薛遙與林晉桓兩人站在樹下一合計,決定摘下幾顆來制香。

    薛遙和林晉桓在一起生活多年,每日耳濡目染,不知不覺間對香道也有了一些興趣。睡前他拉着林晉桓在羅漢牀上坐下,決定今晚要自己動手做一爐帳中香。

    薛遙此人打打殺殺有一手,幹起細緻活兒來就有些笨手笨腳。林晉桓坐在一旁眼睜睜地看着他挖爛了幾顆鵝梨,又打翻了一地的香粉。

    薛遙將一顆好不容易挖好的鵝梨舉到林晉桓面前,問:“把沉香粉這樣填進去就可以了嗎?”

    林晉桓沒有回答,他出神地望着面前的薛遙,一時間有些恍惚。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時常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處在凌虛幻境給他編織的美夢中。

    薛遙一見林晉桓這個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在心裏嘆了口氣,放下手中挖了個洞的梨,執起林晉桓的手按在自己的臉上。

    薛遙看着林晉桓,問:“摸摸,是不是熱的?”

    林晉桓順從地曲起手指,輕輕地摩挲着薛遙的臉。觸手溫熱,是個活人。

    薛遙抓着林晉桓的手,移到自己的脣邊。他低下頭,珍重地在林晉桓的手指上輕輕地啄了一口。

    林晉桓渾身一顫,下意識地要將手抽回。薛遙卻強硬地把他的手掌握緊,再度將嘴脣貼了上去。

    這個吻劃過林晉桓的指尖,又越過他的手背,最後落在林晉桓那疤痕交錯的手腕上。

    溫熱的脣舌貼上經年的傷痕,林晉桓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薛遙擡起頭來看了林晉桓一眼,再度低下頭,毫不不客氣地在凸起的傷疤上狠咬了一口。

    林晉桓沒有動,任憑薛遙咬住自己的脈門。

    “疼不疼?”薛遙含糊地問。

    林晉桓點了點頭,手指略微蜷縮了起來。

    薛遙這才鬆了口,好在他下口還有些分寸,沒有將林晉桓咬出血,只是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圓形的牙印。

    薛遙伸出一根手指,按住那個自己咬出來的牙印,對林晉桓說道:“看清楚了,這個疤是我咬的,你不是在做夢,這裏也不是什麼凌虛幻境。”

    說着薛遙的指尖泛起了幽幽的綠光,那個鮮紅的牙印便漸漸暗淡了下來,像是融進了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痕裏。

    “你這個人,屬狗的。”林晉桓這才徹底回過神來,再開口的時候聲音中帶着些許水汽。

    薛遙翻身將林晉桓撲倒在塌上,垂下頭看着他。薛遙滿頭的烏髮順勢披散了下來,垂在林晉桓的頰邊,兩人的髮尾徹底纏繞在一起。

    薛遙現在對什麼制香已經徹底沒了興致,他擡手捂上林晉桓的眼睛,輕柔地在他的脣上落下一個吻。

    “放心睡吧。”薛遙對林晉桓道:“醒來後我還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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