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音音已然長成了十七八少女的模樣,她伏在顧喬旁邊,哭成了淚人。
“很快我們又會再見面的,音音不要哭。”
“不如我們約定好,我在投胎之前,向閻王爺討個恩典,求他老人家允許我在眉心做個記號,一點硃砂痣如何?這樣你們便可以來找我了。”
“不用哭喪着臉,生死有命,我早就做好準備等待這一天了……”
“記得啊,你們要在我小時候便來找我,來晚了,我可要生你們氣的。”
爲了站在顧喬身邊不惹人生疑,連斐此時變作老翁模樣,頭髮須白,滿眼滄桑,紅着眼握住了她垂下來的手。
喬喬,一定要等着我,我會拼盡全力儘快找到你。
轉眼間,五年過去了。
連斐與音音奔波各地,尋了許多個眉心有硃砂痣的女童,卻無一人是顧喬。
這日兩人又來到了一座江南小城,空氣溼潤,樹木蔥鬱,父女兩人上了一隻烏篷船,要過河對岸去。
船家是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生得面容英武,氣質不凡,他娘子纖細溫婉,雖穿着素衣,卻不像是小地方的人。
連斐立在船頭,不禁多看了兩眼,忽聽得背後傳來一道嬌滴滴的聲音——
“爹爹,我要喫杏子。”
他心神微動,忍不住回過頭來,就見一個五歲左右的女童身着鵝黃色襦裙,頭上扎着小髻,兩根紅頭繩垂在臉頰兩側,越發顯得粉雕玉琢,如雪團兒一般可愛。
杏眼烏黑,圓溜溜的煞是可愛,在她的眉心,有一點小巧精緻的硃砂痣。
連斐心口一緊,許久未曾體會到的悸動再次出現,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女童,篤定她就是喬喬的轉世。
“這位老人家可有什麼事?”船家將女兒護在身後,冷聲質問,“爲何一直盯着我女兒?”
連斐回過神來,連忙道歉:“對不住,無意冒犯,只是令愛長得有些像我的一個故人。”
船家冷眼看了他一眼,沒再計較,讓夫人將女兒帶回了船艙。
連斐與音音對視一眼,做下了決定。
霍駿將船隻繫好,帶着妻女上了碼頭回到茅舍中。
自離開京城後,他們便隱居在了這座江南小城,雖不比從前富裕清閒,但也比腦袋系在腰帶上的日子要好過得多。
“萱萱,別玩泥巴了,快去井邊洗洗手。”
“噢知道啦……”
小人兒聽話地去桶裏舀水,仔仔細細地將手指上的污泥洗乾淨,隨意地在衣衫上擦了擦。見爹爹忙着砍柴,孃親忙着摘菜做飯,她有些無聊,便搬着小板凳坐在門前看螞蟻。
翌日,她又跟着爹孃一道去船上漂來漂去,太陽落山時,一家人又靠了岸。
日復一日,雖有些無聊,但霍萱也沒什麼不耐煩的——打小便是這樣,她已經習慣了。
只不過這日回到家門口時,她發現隔壁茅舍竟然來了人!
要知道他們在這兒住了三年多,從未在隔壁見到過人影兒!
霍萱很是好奇,但她只是眼巴巴地張望,沒能看出個所以然來。
幸運的是,新來的鄰居是個極爲熱情的姨母。
霍萱趴在門板上豎着耳朵偷聽,只聽到一道溫柔似水的聲音,與孃親細聲細語,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聽得她一頭霧水。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很快,她便知道了答案。
“萱萱,新來的鄰居你要稱呼她‘顧姨’,她有一個兒子比你大兩歲,名喚‘顧斐’,你要記得喊他斐哥哥,與人家好好相處,不可淘氣。”
霍萱仰着小腦袋問:“那斐哥哥的爹爹呢?我怎麼沒見到他?”
方纔她只看到一名年輕婦人帶着一位小哥哥,沒看到像爹一樣高大的人啊。
白嫵微微嘆息:“你顧姨命苦,她夫君去世得早,獨自一人帶着孩子。”
霍萱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那我可以把爹爹讓一半給斐哥哥呀。”
白嫵不禁笑了:“傻丫頭,爹哪有讓的?”
翌日一大早,霍萱便見到了那個比她大兩歲的顧斐哥哥。
她正坐在高凳上晃着腿,美滋滋地拿着一串冰糖葫蘆在啃,冷不丁便見到木門被推開,走進來一名長得十分好看的藍衣少年。
咦?誰這麼沒禮貌?
藍衣少年直盯着她,走到她面前,道:“萱萱你好,我是顧斐,你叫我斐哥哥便好。”
霍萱愣了愣,有點不太高興:“我聽孃親說過你啦,只是你怎麼突然就跑進來了?不知道敲門嗎?“
顧斐笑了笑,如同變戲法一般,從懷中掏出一隻毛茸茸的紅眼小兔子出來,捧到她面前:“是我唐突了,這隻兔子送給你作爲賠禮,好不好,萱萱?”
顧斐笑着摸了摸她的發頂:“嗯,下不爲例。”
自那日後,霍萱便與顧斐打成一片,玩得十分投緣。原本白嫵還有些擔心顧斐是男孩子,可能會欺負萱萱,但暗中觀察數次後,她不禁有些詫異——
這顧斐小小年紀,行事卻極爲成熟體貼,儼然如小大人一樣,萬事順着萱萱不說,她哪裏做得不對的,他也會耐心地糾正引導。
有的方面做得比他們夫妻還好,令她自嘆弗如。
霍駿笑道:“如此甚好,再加上你與顧夫人相處也極爲融洽,我出門也就可以更加放心了。”
之前他一直帶着妻女出船,也是因爲擔心她們兩人在家不夠安全。
如今有了顧夫人做伴,她家又有兩名家丁在,總歸是比從前放心許多。
自此兩家人便和睦相處,好得宛如一家人一般。
那顧夫人待霍萱極好,因着夫婿留下諸多家財,母子倆過得十分殷實,時長接濟霍家不說,還經常給霍萱買一些貴重物品。
這讓白嫵十分過意不去,她看着桌上堆着的綾羅綢緞頭面首飾,道:“姐姐總是如此破費,妹妹委實不好意思,這些東西還請姐姐拿回去罷。”
顧夫人笑道:“妹妹客氣什麼,這只是我的一點子心意罷了,過幾日便是萱萱的及笄禮,小姑娘長大成人,自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纔好呀。”
已然長成俊朗少年的顧斐亦笑道:“白姨您還是收下罷,趕明兒萱萱妹妹若是找不到合適的衣裳首飾,可是又跟您哭鬧的。”
想起自家女兒的性子,白嫵微微嘆息:“如此,便多謝你們了。”
“你我之間還客氣什麼?”顧夫人頓了頓,道,“我倒是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妹妹可願意答應我?”
“姐姐有話不妨直說。“
顧夫人看了眼一旁高大修長的少年,笑道:“妹妹看我這兒子如何,可夠資格做你的女婿?”
白嫵怔了怔,爾後喜笑顏開:“當真?若是如此,那便是萱萱的造化了!”
對此毫無所知的霍萱,此時正策馬奔騰在一片密林中。
她脊背筆直,手握朱弓,正在追一隻麋鹿。
斐哥哥的生辰快到了,她想送他一雙鹿皮靴。
追得過於認真,連天色漸暗她都毫無所覺,當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已經深處一片陌生的叢林之中。
野獸的嚎叫,偶爾的咕咕鳥鳴,讓人毛骨悚然。
霍萱後背一陣發涼,緊握繮繩調轉馬頭,卻一時不知該往何處去。
忽地背後一熱,她被擁入溫暖寬闊的懷裏,耳邊傳來一聲低嘆——
“說了多少次,感到害怕的時候就叫我的名字,嗯?怎麼又忘了?”
霍萱倏地鬆了口氣,佯裝淡然:“誰、誰怕了?”
顧斐貼了貼她的臉,低笑:“真不怕?那我走了。”
“別。”
衣袖被人拽住,少年輕笑着將嬌小的少女擁得更緊。
“我不走,我永遠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哼,騙人,難道你以後不會成家?我纔不要做討人嫌的小姑子。”
少年低語:“我快成親了。”
“什麼?!”
霍萱低喃:“和誰?我怎麼全然不知?“
他明明整日裏和自己待在一起,何時有了心儀的女子?
少年低頭親了親她細嫩的後頸,察覺到她瞬間的緊繃,他低聲笑道:“與你。”
霍萱呆了呆:“……啊?”
顧斐舔了舔她的耳垂:“萱萱不想嫁給我?”
霍萱酥了半邊身子,小聲嘀咕:“……想的。”
從她十歲那年,她對他的感情便發生了變化。
她不止想做被他疼愛的青梅妹妹,更想做被他捧在掌心與他白頭偕老的娘子。
“那回去量體裁衣,準備做嫁衣好不好?”
“唔,這麼快呀?”
顧斐在她頸上啄了一記,嗓音低慢,似是蘊藏着無限柔情與祕密,“不快,我等這一日等了很久了。”
自她垂下手的那一刻,他便在盼望着與她再次結爲連理的那天。
明知生死輪迴無能爲力,明知離別之苦痛徹心扉,但若讓連斐做選擇,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握住顧喬的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就像是很久以前,他在漫山花香中,瞥見了昏迷不醒的少女,懷着好奇又不安的心靠近——
撲通撲通,他聽到有人的心跳聲響徹雲霄。
自此,一切便已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