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下午,玉秀正與夏知荷坐在屋檐下走廊上,一邊曬着暖陽,一邊繡帕子。

    村長家的大兒媳婦柳氏突然上門。

    夏知荷忙把人迎到堂屋,玉秀早已起身去倒茶了。

    柳氏年是鎮上一位秀才的女兒,她爹在鎮上開了私熟,還有一位舅舅在縣衙裏做事,家境在清平鎮是數得上的。柳氏自小隨她爹學了些字,又習得針線女紅,長相也出色。自十二三歲起,家中的門檻就被說親人踏平了。

    按說她這樣的人品,雖配不上縣裏的大戶人家,但清平鎮上的富戶和讀書人,可以說是任她挑選。

    偏偏最後,她卻挑了默默無聞的李山。而且當時,還是她家的媒婆先上門來說親,這門親事,當年讓村裏人說道了許久。

    後來大夥兒才知道,原來是有一次,李山去縣裏辦事,幫一名少女打跑了幾個流氓,就此贏得了美人芳心。

    柳氏天生一張笑臉,未語先笑:“我不請自來,嫂子可別見怪。”

    “柳妹子說的哪裏的話,你即使稀客,又是貴客,可是我平日裏請也請不來的。今日你來了,我心裏只有高興,哪裏會怪你?”夏知荷笑盈盈地請她坐下。

    柳氏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坐下了,說:“早就想找嫂子討教一二,只是家裏事忙,又怕唐突上門擾了嫂子清淨,今日,竟是我第一次到嫂子家裏做客哩。”

    夏知荷平日除了去鎮上,鮮少出門;柳氏也不是愛湊熱鬧的性子,她在夫家,得公婆尊重,又得丈夫疼愛,不需下地幹活,除了偶爾回孃家,平常也是不出大門的。因此兩人雖早已聽過對方的名頭,也遠遠見過幾次,可這次,算是二人第一次正式見面。

    夏知荷掩脣輕笑:“妹子若得空,隨時可來找我,左右我一介閒人,平日裏也無事。”

    兩人一邊寒暄,一邊不着痕跡地打量對方。

    柳氏二十出頭的年紀,皮膚白皙氣色紅潤,雖已是兩個孩子的孃親,可身形仍然纖細,穿一身玫紅色的襖子,遠看着還似個二八少女。只見她髻邊一支鎏金鑲紅瑪瑙飛鳥銜花掩髻,在光下閃着熠熠光芒,手上一對龍鳳銀鐲,隨着她的動作,在衣袖中時隱時現,蔥管一般的手指上,戴着一隻精緻的牡丹花金戒指,趁得她的手指越發晶瑩透白。

    這幾樣首飾,多少鄉下婦人一輩子也求不得,可看她的樣子,卻並不覺得如何珍貴,可見她自小生活富足,眼界也不同於一般村婦。

    此時柳氏也在觀察夏知荷。見她果然如傳聞中美貌,雖年過三十,臉上卻無一條皺紋,肌膚白皙細嫩,雖衣着樸素,周身氣度卻不比尋常婦人。再看她手上的帕子,顏色雖素淨,可右下角繡的花樣,分明是眼下縣城裏時新的,她昨日回孃家,從嫂子那裏得了一塊,現在還捨不得用哩。

    此時玉秀端着托盤進來,柳氏見了,又是眼前一亮,只覺眼前少女,雖無十分的姿色,又無外物修飾,可行走間,自有一身氣派,嫋嫋娜娜如春水初生,輕煙繚繞。

    她不禁撫臉輕嘆:“平日裏別人誇我樣貌好,我雖嘴上推脫,心裏卻是有幾分得意的,可今日見了嫂子和嫂子的女兒,才知我往日所爲,竟是貽笑大方了。”

    夏知荷只是含笑道:“柳妹子說笑了,我們母女不過鄉下粗俗婦人,哪能與妹子相比。”

    玉秀也抿脣一笑,輕聲道:“嬸子請用茶。”

    柳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倒是尋常普通的茶,可碟子上做成花型的桂花糯米糕,卻引起她的興趣,捻起一塊償了,讚道:“好濃郁的桂花兒味,可是鎮上百味居的糕點?”

    夏知荷道:“哪裏是,不過是我這女兒閒來無事,做着玩兒罷了,上不得檯面。”

    “嫂子再這般謙虛,可是要羞死我呢。這糕點這般精緻,若還上不得檯面,那平日裏我做的,就得是圈裏的豬食了!”

    一番打趣的話,說得幾人都笑了起來。

    柳氏吃了糕點,又打量着夏知荷身後的玉秀,說:“不知嫂子這女兒閨名叫什麼,今年多大了?”

    “名叫玉秀,今年十八歲。”夏知荷道,又示意玉秀上前打招呼。

    玉秀便上前兩步,雙手扣在腰側,屈身行了個禮,口中道:“玉秀見過柳嬸子,嬸子萬福。”

    這些待人接物的禮儀,夏知荷多少都交了玉秀一些,只是平日與鄰里往來,用不上這些,今日見了柳氏,因她出身書香人家,怕比常人在意這些,才讓玉秀做了全套。

    柳氏忙牽起玉秀,又拉着她的手細細打量,直看得玉秀低頭垂眼面頰微紅,才轉頭對夏知荷笑嘆道:“也不知怎麼了,我今日見了嫂子的女兒,就覺得心裏喜愛得很,一時間竟看得不能停了。”

    夏知荷道:“能得妹子喜愛,是她的福分呢。”說着招手讓玉秀過來,輕聲吩咐她去把外邊的繡桌收了。

    玉秀便和柳氏告了罪,退到走廊下去收拾東西。

    柳氏一直看着她出門,直到見不到人了,纔回轉過來,又與夏知荷說了幾句。突然,她好像想起什麼,輕輕拍了拍自己額頭,惱道:“瞧我這記性,只知見了嫂子高興,光顧着講話,竟把正事給忘了。我這次來,是有事與嫂子說。聽我公公說,鄰村有戶人家,早幾年發跡,舉家搬到鎮上去了,前段時間犯了官司,需要銀錢上下打點,就想把家裏的田地賣掉。其中有一處,就緊鄰着咱們李家溝,是五畝上好的水田,因那家急需用錢,便明說了,若有人出三十八兩,就一起賣了。我公公知道嫂子家有意置田,特意讓我來告知一聲。”

    夏知荷聽了,忙道:“勞煩妹子跑這一趟,替我謝謝七叔,明日我讓大柱上門答謝。”

    柳氏道:“都是鄉里鄉親,嫂子何必客氣。”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柳氏見夏知荷有些心神不寧,許是想着買田置地的事,她雖想再探探玉秀的事,此時也不好多留,藉口家裏有事,起身告辭了。

    夏知荷給她包了幾樣糕點,讓她拿去給孩子喫。

    柳氏走後,夏知荷便坐在堂屋裏出神。

    玉秀進來將茶杯收了,見她這樣,關心道:“娘,您在想什麼?”

    “有人要賣田,村長讓柳氏來與我們說一聲呢。”

    玉秀道:“這不是好事嗎?您怎麼不高興?”

    夏知荷輕嘆:“好事是好事,可聽柳氏的意思,那家人準備把五畝水田綁在一起賣,咱們家如今滿打滿算也就二十兩,差得遠吶。”

    他們家雖有李大柱這個木匠,一個人就養得起全家人,又有她和玉秀的針線補貼家裏,可前幾年一直要供李仁讀書,後來又建了這五間磚瓦房,家底都貼進去了。也就這兩三年,李仁沒了,房子也建好了,夏知荷又精打細算,才存下這二十兩。

    玉秀也在桌邊坐下,心裏盤算了一會兒,問:“娘,還差多少?我那裏有一隻銀鐲子,一支簪子和兩對銀耳環,都是從前您給我的,我現在也不戴了,拿去熔了,也有個二三兩。”

    聽了她的話,夏知荷心裏一動,轉頭看着玉秀關切的臉,笑道:“傻孩子,你現在用不上,以後難道也用不上?給了你就是你的了,你要知道,女人的私房體己,是絕對不能拿出來的,若以後丈夫兒子靠不住了,這就是你最後的倚杖,可不能輕易給人。你放心,銀子的事,娘有辦法。”

    夜裏,李大柱回屋歇息,夏知荷跟他說了今天的事情。

    李大柱問了家中還有多少銀子,沉吟一會兒,說:“明日見過七叔,我再進山一趟。”

    夏知荷眼皮一跳,忙道:“去山裏做什麼?你忘了那日答應我的,再不許拿命去冒險的事了?”

    李大柱勸說她道:“這次我再謹慎一些,上一次那處地方,還有幾根更粗的樹,之前捨不得砍,這次砍了,也不需做成傢俱,直接拉到縣城裏去,這樣的好木頭,光木料就值不少錢。”

    夏知荷卻一定不讓他去,“上一次多虧了林兄弟,你才能回來,這次若又出事,還有誰能幫你?你是不是鐵了心不讓我好過?”說着,便拿着帕子抹起淚來。

    一見她哭,李大柱便全沒有法子了,哄了幾句不見效,急得直抓頭,像一隻喫不到蜜的大狗熊,最後只得妥協道:“好了好了,不去了,媳婦兒你別哭啊。”

    夏知荷又抽抽噎噎了一會兒,才收了勢。

    李大柱一屁股坐在她身邊,把人攬在自己懷裏,嘆道:“只是不去山裏,咱們家銀子又不夠,怕是買不起那幾畝田了。這樣的好機會,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遇上。”

    一般莊稼人,把土地當做自己的根,若不是到了人命關天的緊要關頭,少有人會去動祖宗留下的根本。

    而這一次連着五畝上好的水田,更是少見,錯過了,或許這輩子都遇不上了。難怪李大柱想鋌而走險。

    夏知荷卻推開李大柱,紅紅的眼睛斜了他一眼,道:“誰說不買?你沒銀子,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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