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沫和果果忙碌數日,終於抄完十遍院規。她們在畢方師長那裏聽完訓誡,接着就趕來藏書樓——淺夕從木槿師姐那兒問到些關於“巫”的消息。
“巫族的歷史源遠流長。早在有歸之前,就和我們祖先共居在人間繁衍生息。雖然現在無論是人間還是這裏都很難找到巫族的蹤跡,但是曾經奔騰不息的江河很難湮滅在時光的洪沙中,總有涓涓細流潺潺不絕,即使大江干涸,也有故道可尋。”
“我建議你們多找找有歸之前的古籍,或者多留意些與我們書院相關的記載。”
有歸之前的古籍——即使只刻有幾筆橫線的石頭那也屬於文物。幸而藏書樓裏有這些文物的拓本。
“我沒有想過我們居然看不懂?”果果抄着拓本,而後交給伊霂,由伊霂對照古文詞典進行譯註。
“而且,沒有譯本嗎?爲什麼還要我們自己翻譯?”
“譯本在這兒。”
淺夕指了下旁邊一摞書冊,“我和伊霂之前大致翻過,因各部落古字並不相通,裏面的釋意雜亂無章,版本甚多。想一想,還是要看一遍原稿。”
微沫停下筆,揉揉發酸的手腕,“好在這些文物拓本的內容不多,先賢們記事倒是精簡。”
“山也成川,巫也忘源”伊霂寫完一篇譯註,“你們看看這是什麼意思?”
“這整篇記載的什麼?”
“似乎是有位祖先用這塊獸骨刻載了一篇祭文,最後一段的首句就這八個字,再後面都已模糊不清。”
“什麼獸骨?”
果果刷刷翻到拓本第一頁,“出土於‘玉門’的龍骨,距今已有一萬五千餘年。”
“‘搖光杓北,巫從趄趄’出土於‘大羅山’的石碑,距今約二萬三千餘年,從一萬四千餘年前起,一直被收藏在中土風息城女媧廟。
‘癸酉貞,司巫投洛,驚雷雪’出土於‘古洛水’江畔一神殿遺址的金板,距今約二萬餘年。
‘巫失姑射,惶惶背言,溟海之濱,從神從使
巫失姑射,悚悚棄誓,嵽嵲之麓,從神從侍’
出土於‘三危’石窟的玉簡,距今約一萬七千餘年。我們看這些古籍上的隻言片語,真能尋到巫族的歷史嗎?”
“你要不要休息一會兒?”微沫聽出果果語氣裏有些急躁,“我幫你抄寫幾篇。”
果果看着微沫,有些喪氣地低頭,“也不用,我總覺得我們就像是大海撈針。”
“到明年夏天還有很多時間,我們慢慢蒐集,總會摸到脈絡,找到答案的。”
伊霂溫聲說着,“你先陪我回去好不好?幫我把在陽臺上曬太陽的花木搬回花房。”
果果點了點頭。
她們將資料整理好,收到書樓給學子們準備的書櫃裏。
然後果果和伊霂先回去,淺夕則去了旁邊的流火廳。
微沫自己就在附近的書架上隨便翻書來看。
“……如前文猜想正確,有歸在誕生之初,實有七洲。那麼,第七洲是哪裏?爲何消失?又失落何處?
經查閱古籍,吾認爲有兩地可能是有歸的第七洲。其一處,爲青丘,另一處,則爲無悔(回)之域——爲何認爲應寫作“悔”字,詳述見於第五章。
一閃而過的“青丘”二字讓微沫一愣,她連忙翻回細看——
“先說說吾第一個猜測——青丘。青丘是遠古古神‘有塗’後裔聚居之處。《山海經》卷一十九·篇五載:青丘之域,大荒聖境,始於有塗,沿襲十二紀,山水聚氣,生狐九尾……”。
微沫想,有歸與人間都有《山海經》,書名相同,內容上卻相差頗多。
“《雜語怪談》中記載了一個小故事:九尾白狐會停束水,遇守婆,其人語以問,守婆答曰:‘情之所至,可逾奈何’。
明月鄉亦一直傳有歌謠:
諸沃之野,青丘之南。有神明月,暮向伽兮。
諸沃之野,瑤水之北。有神明月,朝知音兮。
……
故可以推測,曾經在一段漫長的歲月裏,明月鄉和青丘可謂是‘比鄰而居’。這樣遙相呼應的兩個神裔部落,爲什麼一個於有歸平靜祥和萬餘年,另一個卻不知所蹤?
是否是因爲……”
後面便沒有關於青丘的記載了。
微沫把書一合,打着哈欠,轉頭望向窗外,昏黃的路燈下,濃密的雨線從黑暗中來又消失在黑暗中,像是斷掉的線。
該回去休息了。
微沫路過流火廳的時候,看到淺夕正在辦借書手續,借的是書籍原件,一整摞竹簡用一塊防雨的油布包好,外墜一塊木牌,上面寫着“隱霧舊案”。
微沫便在原地等着淺夕,又順手取一把書樓準備的油紙傘,一撐開,傘面上畫着一叢青竹,襯着冷風冷雨又添冷意。
許是下雨的原因,路上沒有碰到熟識的同窗,她們又都不是主動找話說的性格,自一路沉默的回到寢舍。
廊房倒是十分熱鬧,有圍坐着一塊兒聊天的,也有躲在角落裏竊竊私語的,那邊三五個聚在一起做手工,這邊二四個對坐着下棋……一整排長長的廊房,對外朝裏,左右互通的移門皆開着,來來往往,像一場小集會。
微沫和淺夕都沒有要停留的意思。微沫暫時收攏油紙傘,和淺夕一前一後穿堂而過。
從一樓到三樓,每盞燈都亮着。門前的石階上,一片梯形的燭光,金光粼粼,是石凹裏反射出的水光。
微沫把傘放在檐下晾着。
客廳裏,果果坐在靠近廚房的搖椅上,身上蓋了一張薄毯,旁邊的竹扎小桌上,一碟糕點,一杯熱茶,熱氣騰騰,讓她看起來十分愜意。
“伊霂呢?怎麼把燈都點上了?”
“霂霂說,雨中燈火別有一番意境。”果果捧着熱茶喝一口,“她在三樓花房。爐上燉着生薑秋梨湯,還煮了酸棗仁茶,你們可以喫些夜宵。”
“知道了。”淺夕微微頷首,轉身揹着竹簡回二樓臥室。
果果瞧着淺夕的背影轉過樓梯拐角,立即從搖椅裏躥起來,拉着微沫悄悄問她,“她借了書籍原件?”
“是,《隱霧舊案》竹簡版。”
“隱霧舊案?這麼久遠的案子,兇手估計都得化土了,她看這個幹嘛?”
“不知道。”微沫轉身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熱茶,出來就見果果還在那兒苦個臉琢磨。
“你要真好奇,直接去問她?”
果果聽完話直搖頭,“你去?”
微沫抿着嘴,亦是搖了搖頭。
果果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一起研究研究?”
微沫點點頭,指了指書房,“隔音好。”
果果回以極爲贊同的眼神。
她們兩個商量好了,正要端着點心和熱茶去書房,突然平地起驚雷,“轟——”的一聲,像是山崩炸在了耳邊,果果心一慌,手一滑,茶杯掉在地上摔成碎片。
微沫迅速拉過她,躲開飛濺的熱水。
緊接着,電閃雷鳴,斜風細雨瞬間轉成狂風暴雨。
辨不清哪個方向,遙遙傳來一句喊聲,“東山,應龍和螣蛇打起來了……”
果果立即回過神來,拉着微沫往樓梯跑,沒有兩步,又轉身往門外跑,過了廊下繼續朝院裏去。
風急雨勁,微沫忍不住要退回檐下。
誰知果果急起來,力氣不小,抓住微沫的手腕,腳下一點,飛騰而起,掠過廊檐,飄落在三樓陽臺上。
伊霂平日裏系在手腕上的避水珠,此時懸停半空,珠面光紋流轉,向四周擴散,攔風阻雨,已在陽臺上築起一層無形的結界。
從畫室裏旋轉飛出的腳凳,被淺夕用腳尖一勾,就穩穩滑停在東邊的護欄下,一排四個,整整齊齊。
她們各自佔個腳凳,舉目望去,潑天雨幕,山廓連綿,隱約不見全貌。一道道刺眼的閃電自天際劈落,像是天空被神樹枝幹撐出了裂縫,泄出的光照亮了山頂上對峙的兩道巨影,一如拉長的“十”字,一如扁平的“之”字。
晚來的雷聲裏,天地間無數淡弱的光芒,在她們眼底匯聚,映出螣蛇彈起的弓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