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沫在屋裏悶了幾天,覺得自己像伊霂曬出去的被子,也得見見太陽,不然很可能會發黴。
不過她還沒提,伊霂就把畫室的軟椅拉到陽臺上,隨即遞給她一條厚厚的澤絨毯——白澤全身是寶,這麼一條厚毯子,拿到冰天雪地裏也夠用了。
陽臺上飄着棉被牀單,竹架上曬着各種芯料的坐墊靠枕,而溫室牆根擺着一溜兒的喜光植株。微沫作爲一個病號,心安理得的裹着絨毯躺在軟椅裏曬太陽。
遠山近林,樹質好的,枝頭還掛着稀疏的青黃樹葉,樹質不好的,已經光禿禿的什麼都不剩了。
微沫眯着眼享受了一會兒悠閒時光,漸漸就被絨毯裏聚起的暖意烘得昏昏欲睡。半夢半醒間,她似乎聽到不急不緩的腳步聲,許是伊霂回來了。
一片陰影落了下來,微沫條件反射的掀了掀眼皮,“你——咳咳,淺夕你回來了?”
“醒了,我們談談?”
微沫抱着毯子點點頭,“好啊。”
淺夕抱臂站在原地,用眼神點了下畫室,“屋裏聊。”然後也不等微沫反應,徑直朝畫室走去。
微沫起身疊好澤絨毯,而後走到畫室,見淺夕坐在畫板前,旁邊的泥爐上已經熱起了茶水。
“你想談什麼?”微沫坐到木桌旁的圓凳上。
“談一談你的來歷。”淺夕看着微沫,觀察她的神色變化。
微沫卻是神色坦然回視她,“你問吧。”
“你在人間長大?”
“是。”
“人間什麼地方?”
“雲城孤兒院。”
“孤兒院?那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嗎?”
“不知道。七歲之前的事我都不記得。”
微沫說到這裏淺笑了一下,“我從混沌中醒來時,已在雲城海灘徘徊很久了。”
“心理專家說,可能是因爲受到刺激,選擇性的自我失憶。”微沫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神色恍然,像是無意間陷入回憶裏。
淺夕見她這樣也不着急,從泥爐上取下瓷壺給微沫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熱茶。
“我是冬天到的孤兒院。臨近過年的時候,下了一場大雪。南方極少有這麼大的雪,大如鵝毛,小如柳絮,從雲層裏落下來,紛紛揚揚,鋪天蓋地。
平時老師們管我們就管得緊,更何況那樣的風雪天。可等到傍晚的時候,白雪把大地打扮的像個童話世界——這對於孩子的誘惑太大了。於是,膽子大的領着膽子小的,悄摸摸的一個綴着一個跑去了孤兒院舊址所在的樹園子。”
微沫說到這裏,深深呼吸吐出一口氣,雙手覆上冒着熱氣的瓷杯,“暮色沉沉,大雪紛飛,園裏的雪松都被壓彎了枝。我們本來只在外圈打雪仗,跑着跑着就越往裏面……忽然,就聽到了短促刺耳的尖叫聲,膽子小的孩子立即就嚇壞了,轉身就往外跑,膽子大的幾個循着叫聲跑過去——”
微沫抿一口熱茶,“一個瘋女人把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抱在懷裏,眼睛裏流着血,嘴裏啊啊嗚嗚的不知道在說什麼。”
“看來你小時候膽子很大。”淺夕往微沫的杯子裏添滿茶水,順口接了一句。
“當時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然後,我就看到了雲晞。”微沫的神色平靜下來,“他從天而降,一落到地面,在場的孩子都昏了過去,連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都安靜了。”
微沫點點頭,“他一開始以爲我是神裔和人類的後代,不過很快就發現我倒和他家裏一位長輩要找的孩子很像。他想弄清楚我的身世,就留在了雲城。約有半年吧,有天他急色匆匆的過來,說有重要的事要辦,辦完就回來。但是他走後就再沒出現過。”
“那你在人間怎麼會想要來有歸?”
“雲晞說他來自有歸明月鄉。我想從他的家鄉找起。然而,我一覺醒來已經在彩石島了。”
“也就是說,你本來是要做偷渡客,結果睡上一覺,就成了合法入境。”
“呃,可以這麼說。”
“如此,你應該從彩石島去明月鄉,爲什麼又以學子的身份來了暮城?”
“你看看這個。”微沫接住隔空飛來的通知書遞給淺夕。
淺夕接在手裏細細看了一遍,正不得其解,忽而注意到一股淡香——她嗅了嗅通知書上的墨香,“這好似千年松脂香。我們書院還沒有豪奢到用千松墨給我們寫錄取通知書。”
“但是,我在雲晞住處的書桌上經常聞到這種墨香。”
微沫眯起眼睛想了想,“我每一次去,他書桌上都有很多信。有些已拆開了,有些則一直積在那裏。拆開的信多是這種墨香。而且,裏面有兩個地址出現的很頻繁:一個是牧野書院,一個是空濛館。所以,我纔會收到這封錄取通知書後轉道來暮城。”
果然,蓮葉醫館只是個幕後搭到臺前的梯子。
淺夕曲指敲了敲桌子,“還有一事,我必須問清楚。”
“你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難道對自己的血十分‘特別’這件事也毫不知情嗎?”
微沫聽完,沉默許久。
她有些情緒在緩緩放下,同時也有些心事在慢慢累積,最終凝聚出了一份不甚安穩的決心。
“我的血,你那天晚上來遲一步,不然應該看到,我右眼角的血肉之下——”
微沫說到這裏撩起鬢角的碎髮,“開着一朵花,攝心奪魄。她有許多名字,世間稱呼最多的,是彼岸花。”
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能清楚看到她右眼角的品字形針疤,正是微沫指出來彼岸花盛開的位置。
“雲晞說,這是遠古時在神裔部落流傳的一種蠱,就像人族的瘟疫,要命而且傳染。幸運的是,我已熬過最難的時候。”
“而這朵花在污染我的骨血之後,反倒和我性命相連,同生共死起來。”
“我亡,蠱亦亡。”
“所以,你不必擔心。”
“自己身上這麼多祕密,不好奇也不着急,你倒是心很寬。”淺夕連喝幾口熱水,似是終於鬆了口氣。
“我?心寬麼?我只是,只能往前走。”
她曾滿懷期待的等雲晞回來,等到約好之日南方又雪,等到明白他已違諾愆期,也還是等着。
她在一日又一日的等待中難過又失望……
等她回過神,懷疑雲晞可能出事時,立即磕磕絆絆試圖走向孤兒院之外的世界,然後深切的明白——無論哪一種可能,隨着那些逝去的等待歲月,都已來不及。
她委屈又難過,大哭一場,只能等時間拉着自己長大。
微沫輕輕笑起來,彎起的眼睛裏有細碎的光。
淺夕緩過氣,擡眸見微沫輕笑的樣子,想起了伊霂的話——不只是容貌,氣質上也有些相似——大概是任身外有千萬化境,也有自己一意無悔的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