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司九部”自數千年前便定址在崑崙湖東岸，歲月流逝，許多建築一次次翻新重建，唯有那座矗立在所有建築前的神殿，一直於風雨中屹立不倒。
廣闊的神殿外通長街，內聯有歸諸司，其間近百根漢白石柱，每一根石柱上，都浮雕着一位靈魂化生的古神，他們以身問道，不入輪迴，魂魄盡散亦萬古長青。
大雨滂沱，秋風冷瑟，平日裏便不見熱鬧的長街，此時更是蕭索，連那噠噠的馬蹄聲都淹沒在滂沱大雨裏。
百草堂的學徒幫微沫收拾好日常用品，然後陪着她到一樓的前廳等果果她們。
時間算的恰好，她坐在廳裏看了會兒對面的神殿，聞聲側首就看到了雨裏駛來的金雀馬車。
果果她們從車上下來，伊霂懷裏還抱着一個包袱。
“蓮葉醫館送了一箱秋冬衣物到書院。我看這雨下的大，便擅自替你取了件織錦斗篷帶過來，你可不要生氣。”
微沫接過斗篷披在身上，笑了笑，“怎麼會呢？我向來不與自己過不去。”
而且——微沫低下頭去系錦帶，她一開始便覺得那封通知書是央珥送來的。他在雲晞離開後沒有多久，就出現在她身邊，卻只在救她時露過面，還試圖抹去她的記憶，像一道隱形的影子。
不過，現在卻以“父親”的身份現身了。
“回去要好好休養。”果果扶着微沫往外走，“功課不要緊，身體最重要。”
微沫聽着果果說話，連日的思緒都鬆了不少，忍不住要裝回好學生，“那不行，學習落下了，師長們會罰的。”
“哎呀！師長他們可以理解的。”果果說着想到畢方師長，心裏發虛，後面的聲音明顯低了下來。
“對，北冥師長特別好，我們和他說，可以請他幫我們去和畢方師長通融一下。”
“我們？”微沫見果果底氣又上來，可那話不經琢磨，故作不解的反問。
“我要照顧你。”
“不好吧，我也沒有多嚴重，總不能耽誤你學習。”
……
伊霂跟在後面，聽着她們對話，不由笑起來。
很快，金雀馬車就如來時那般，噠噠着消失在雨幕裏。
誰也沒有注意到，神殿外緣的石柱後立着一道蒼青色身影，那身影望着馬車消失的方向，久久佇立——
巨大的海洋渦流自葬海深淵旋涌而上，凝光細碎閃爍，靜止無風帶上困囿着數不清的海族生命，好似失重，好似蒼穹上銀河垂落。
他的意識無比清醒，清醒的被裹挾着沉向無底歸墟……然而他看到了一束光，倏爾遠去又倏爾返回，迅速暗淡的光點匯出了一隻手，那隻手伸向他，拉着他遊過寂寂無聲的深海，穿過重重亂流，窺見天光，破出海面——
他們攀上冷峻的岩石，極目遠眺，焦黑的島土上，一株枯死的古橓，延展着曾經的軀幹，樹冠撐天，彷彿龍伯之國巨人不願倒下的屍體。
黑山白霧，雲水相銜。
一切顏色，如一滴墨落入清水，暈出了天海之間深深淺淺，糾纏不清的黑白。
少年和少女並肩站在孤島邊緣，周圍環繞着風雨海浪，他們在自然面前渺小，卻是彼此越過滄海桑田的命運相逢。
墨易轉身要拜謝少女的救命之恩，不期然撞進一雙琥珀色的眼睛裏，清透明亮——奇怪的感覺涌向他的心臟，只是轉瞬即逝，快到他來不及捕捉分析那是什麼情緒。
少女側身避過他的禮，只專注的打量面前的孤島。
他走上前，伸手輕輕一撥，枯藤脆弱，瞬間破成無數黑色的碎絮，隨着海風四處飄零。
殘碑上鐫刻着兩幅圖案，或者是兩個古字。
墨易注視許久，又以指腹輕輕描摹，漸而皺眉。他轉身看向少女，“你知不知道海外仙山的傳說？”
“《列子·湯問》裏記載：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弦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
他聽着清脆的聲音，本能的把反駁壓在了心底。
可少女說了一會兒就注意到他的沉默，“我說的，不對？”
“傳說，極北之地，水生而衍二神，一曰溟，一曰滌。溟往南走，滌向北流。溟一勢劈五山，後裔居之。九元既過，其裔再南遷，遇人族，問故鄉何在？裔答——”
“岱輿、員嶠、方壺、瀛洲還有蓬萊。”少女接過話，繼而問到，“那滌的後裔呢？”
“傳說裏滌沒有後裔，人族後來稱呼他爲忘川。”
微沫沉默了，她救的這個少年果然和她不是一個世界。
墨易也跟着安靜下來。
他也意識到，他們是不同時空的生靈，因海洋渦流導致水界重疊，時空交錯——慌亂之下，他們遊向的這座島可能既不屬於她的世界，也不屬於他的世界。
而且，墨易擡頭望向枯死的古橓樹，這座島生機已斷，說是絕境也不爲過。
天空不知何時聚起整片烏雲，黑沉沉地壓在孤島上方。
“也許，我們去山上看看？”
墨易點點頭，如果這座島真是傳說中的一處海外仙山，那麼山上或許還留有一些殘跡。
他們一同朝着古橓所在的山腳走去。
一路上，隨處可見斷壁殘垣，焦黑的顏色像是曾被烈火焚燒，只是依稀可見的缺口完全沒有因爲高溫焚燒而扭曲變形的痕跡——更像是天神打翻一方硯臺，將所有的墨汁都潑到這座島上。
約過了一個時辰，他們離古橓越來越近，仰起頭只隱約望到雲霧間交錯縱橫的枯枝。
墨易注意到孤島上空的烏雲往下壓了許多，顏色也更深重，恍惚有了烏雲就懸在頭頂的錯覺。
他心底升起一股不安的情緒，正要提醒少女，一陣狂烈的海風就從山上吹來，烏雲中隨即驟起雷電，大地震動——孤島瞬間成了海上無根的浮萍。
一時間山崩地裂，古橓隨着島土自樹根處被無形的力量撕裂扯碎，四面八方的海浪像是終於被釋放的囚徒，瘋狂的衝向孤島，無數的浪花碎成大大小小的水珠砸向地面，呼應着空中隨風飄舞的黑絮，合奏出一曲在劫難逃的輓歌。
墨易撲出想抓住少女的手，可惜那一瞬間已經拉開了他們的距離，無數的光向少女匯聚，已經迷糊了少女的五官……
他轉而俯衝向地面，單掌觸地的瞬間，一切都靜止——墨易揮開風雨，揮開黑絮，他看見少女的眼睛，還有她眼角一株正在盛開的花，刺目的紅是來自黃泉的無聲問候。
他遲疑的那一秒，無形的力量反撲，傾勢壓下——波浪滔天，孤島沉沒，應驗一個時代落幕的預言……
彼岸花啊。
一陣冷風吹來，墨易回過神，伸手覆上掛在手臂上的斗篷。他望着瓢潑大雨，眉眼間隱隱泄出一絲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