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長廊沿岸，燈火一路灑落在湖面，及至空濛館，一盞盞星點浮燈都聚成明輝璀璨，煌煌盛極。
而相較於樓下的熱鬧，這間雅室就清靜許多。
紅泥小火爐上溫着一壺清酒，窗扇大開，雪花隨着晚風紛紛落在臨窗靜坐的北冥身上。
“就要過年了。”
“是春天呢。我們？”
“唯有面對。”北冥的聲音又冷又輕。
夭夭眼神一轉，將視線落到央珥身上，“也許，當初她不願回來，就是不想給我們補償的機會？”
“一定是這樣。”夭夭不由嘆氣。
“我醒來之後，立即去人間尋她——我還未問過，你們是爲什麼？”央珥撿走喫掉的黑子，自己下起棋來。
“當年，當年戰事忽起，她又未出生便中了蠱毒，故而她一出生，長姐就讓善兒帶着她即刻趕往人間，誰能想到，善兒一念之間……當時便只能託玥照顧她。”
“玥也未辜負善兒所託，不辭辛苦尋到荒天原，把她安置在那裏。待戰事結束——我們沒有查到他的蹤跡，玥也擔心我們若去荒天原，會泄露行蹤。”
“所以一直以來，都是玥和荒天原聯繫。每一年她的生辰，玥會來給我們報平安。”
“一年又一年……我們都以爲一切順遂，她會在荒天原的照看下平安長到七齡骨——變故來得突然，荒天原一夕覆滅，等我們得到消息趕去時，只找到逃出大難的一對祖孫。
那祖母與我們說，一直託付在他們族中被照顧的小女孩兒讓龍馬救走了。
於是我們一邊清查古巫殘存的勢力，一邊在人間尋找她的下落。可是也許從那時起，她就有意躲着我們。
再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女媧族送來的。”
夭夭說到這裏，端起杯中溫酒一飲而盡，回憶裏的畫面隨之涌現眼前——
女媧族在休養生息後自崑崙虛出世，自然重新擇一處生機繁茂之地修建祖祠。
時值深秋，天高雲淡，日光和煦，漫山楓紅銀杏黃。
他和北冥一路跟在鳳子玠身後，直至一處溫潤的山谷。
一株合抱不來的銀杏樹生在谷中，整個樹冠金黃燦燦，一眼便能注意到樹下坐着的紅衣女孩兒。
她原本蓋着赤狐裘毯在樹下昏然欲睡，聽到聲音才側頭看過來，一雙眼睛空茫茫的，沒有落處。
“蠱毒反噬，她看不見了。”
他不可置信的看向鳳子玠，然後見他輕輕點了點頭。
“誰？鳳族長是你嗎？”
她小小的，坐在輪椅裏，眉眼像極了阿姐。
可是，她看不見了。
這天地秋色，山野爛漫，她都是看不見的。
“未末，有歸來的兩位——舊識來看望你。”
鳳子玠眼見她一聽到“有歸”，眉眼神色便冷下來，一時間倒不敢說出夭夭和北冥的身份。
“我出生後不久便離開家鄉，實在不記得有什麼舊識。”
最後兩個字讓她語氣加重，隨後微仰起頭，“絳雪，麻煩你推我回去，我想休息。”
不遠處的青石臺上立即傳來少女的應聲，“我就來。”
從那以後，他們便很難找到她。
即使玥，也只能等她主動送來消息。
央珥執棋之手一頓，“絳雪——女媧族的那位代族長？”
“是她。”北冥的語氣裏多了幾分嘆息，“時移世易，守婆這個職位，隨着我們遷來有歸，已經沒有部落還保留着了。也只有留在人間的女媧族依然沿襲舊俗。”
“在人族有慧根的女孩裏，擇優秀者授予道法，又於其中擇適者奉爲守婆，選生機無斷處建造附宮浮塔，請之安居。”
“據說於部落設守婆，最開始是爲了聯繫人族。後來……竟也有部落選巫爲侍以代之。”
“我們那時候，守婆一職已可謂是形同虛設。”夭夭嘆道，“說來……”
“是荒天原的歷代守婆照顧着未末？”央珥擡眸看向夭夭。
“對，她身上的蠱你也知道，在我們的部落裏就像瘟疫一樣，她若有個萬一，身邊照顧她的必然染上。好在荒天原依然有人族守婆——畢竟黃泉蠱對人族沒有影響。”
“你們知道荒天原的來歷嗎？”
北冥和夭夭對視一眼，一同搖頭。
而後夭夭道：“當初也不是所有部落都遷來有歸，比如大地女媧，崑崙王母，以及青丘——有塗。”
他的話音一落，整間雅室靜了一瞬。
“青——丘。”央珥輕輕重複道，又看向北冥，“你們該多謝女媧族的那位代族長。”
“最近可有人間來的消息？”
北冥搖頭，“不過，緝魔司已安排使者前往鎮妖谷。”
“也是沒有想到，一個假的秦笙就騙秦婭違背誓言，說出了第十九道獄的祕密。”夭夭說到此處，不由嘆息。
“她知道是假的。”
“什麼？”夭夭擡眸望向央珥。
“當年，她拼盡一切逃出來，是雲晞將她送回女媧族。之後詳情雖不知曉，也能猜測一二。”
“她回到自己的家族，一定會被盡力救治——十年裏，難道從沒有神志清明過？如果她神志清明過，那麼女媧族該得到秦笙的消息纔對。可是直至今日，秦笙依然下落不明。”
“也就是說，她知道，女媧族也知道——他們身邊有鬼。”
“秦婭是族主後裔，不會如此輕易失蹤。”
“是，她可是族主後裔，難道女媧族用她來引族中內鬼嗎？”夭夭有些聽不下去央珥的猜測。
“她自己願意，爲了孩子。”北冥輕聲替央珥答到。
女媧一族的女子啊。
窗外飛雪簌簌，他想起最後一次見到絳雪——
那是在崑崙，千山萬壑，大雪紛飛，天地間一片蒼茫。
她披着鳳氅，神色漠然，於雪中獨立，見來者是他，方緩緩鬆開手中的天門刀。
“你……”
“我不入輪迴。”
他只能目送她遠去。
於天地之間，雪中獨行，最後失去蹤跡。
再後來，曾經牽變山海經脈的崑崙亦是。
其裔絕脈，萬山皆隱。
他的目光落向窗外的湖面，這湖原先有過一個名字，只是已被歲月掩去，沒有誰還記得。
後來，他開辦牧野書院時，在此立下一塊石碑，又親自刻下“崑崙”二字。
祭萬山之祖——崑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