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沉進山頭，沒過多久，天色便暗下來，氣溫也隨之降低，及至經過一處山口，風雪就撲面而來。
正是冬季，舉目遠望，總有天地空寂，荒涼無盡之感。
他們這一路，先是從梧城飛到西南鄯州，而後搭車直抵崑崙山口，隨後夜行向西，按照計都部給的地圖走進茫茫雪山。
長夜風雪，他們在這荒野前行，只在路上偶爾遇見晝伏夜出來覓食的動物。
紫玘自幼在山陵平原交錯的西域長大，從未見過如此荒茫之景，原以爲家鄉的山千峯百嶂盡顯崢嶸，現如今到這裏才知道家鄉的山到底秀氣了。
他長着一張娃娃臉，性子也活潑，平日裏趕路無聊起來，他還會變個戲法引着人族和他交談，消磨些時光。
可自打進了山，真是一日比一日枯燥——側頭看了眼悶頭趕路的墨易，只能無奈長嘆。
一道黑影在眼前轉眼即逝，他嘴角一揚，立即追了出去。
天幕之下，羣山之間，兩道在風雪中互相奔逐的影子，若隱若現。
墨易擡眸看了眼——只要不被發現，別說追雪豹，就是飛去天上追金雕，他也不管。
行至半夜，轉過一個山頭，便望見一處凹下去的深谷。
“我們到了？”
墨易從懷中掏出留月燈，攤開地圖看了兩眼，“還遠着。”
留月燈原是普通的油燈，不過在燈底嵌刻一行靈文，原先的火光就會如月光一般清淡，如此在夜裏點着也不甚起眼。
“不過，此地在地圖上有個奇怪的標記——好像是舊時掛的幌子。”
“幌子？這裏會有客棧？”紫玘話沒說完自己就笑起來，“就這地方？”
“是啊。”墨易伸手指向緩緩從谷底升起的一盞紅燈籠。
“那也不——”
“迎客！迎客！”空中飄來空靈的女聲。
紫玘看着從風雪中凝出人形的霧妖，默默閉上嘴巴。
霧妖又稱霧靈、霧魅，化作人形時容貌極美，若是凡人見了，總不免失魂落魄，念念不忘。可這妖生來靈識純善，又不愛紅塵，故而一生都多在山野水洲，無聲而來又悄然而逝。
這迎來的霧妖便是少女形態，眉眼精緻，體態婀娜，着月白對襟長衣長裙，好似戲文裏下凡的仙娥。
紫玘看向墨易，妖怪開得客棧你也敢住？
墨易回以微笑，這裏離鎮妖谷這麼近，開客棧的肯定是身家清白的妖怪。
谷裏已落一層積雪。
他們跟着在前方爲客領路的霧妖，通過風雪中的結界，就見谷裏顯出一間破舊的客棧。
土木石結構的二層樓，外面糊着黃泥，牆上塗畫着白色圖案，窗戶是方格子的舊式樣，從裏面粘了半新不舊的白紗，在風雪裏透出微黃的光。
“來了兩位俊俏郎君呢。”
櫃檯後的老闆娘在這風雪天裏只穿了件湖綠色旗袍，笑意盈盈的衝着他們招手，“快請進來。”
墨易和紫玘對視一眼，擡腳走了進去。
“二位郎君，你們打尖兒還是住店？”
客棧前堂裏擺了七張方桌，這個時辰，竟還有三桌客人。
離門邊最近的，是個獨身的紅衣姑娘，一雙狐狸眼掃過他們，又去喝酒了。
稍左邊坐着個白衣少年和有些年紀的婦人。婦人擡手掰回少年轉向他們的腦袋，“趕緊用飯，早些歇下，明日還要趕路去接你阿孃。”
“住店，一間房。”
“哎！阿岐，給客人帶路。”
一個看着有十二三歲的少年從右側門簾後走出來，笑着走到墨易跟前，“郎君，請！”
墨易和紫玘擡腳跟上，木質樓梯有些年頭，一踩上去就聽到咯吱咯吱的響。
二樓北偏西的一間房，裏面空間不大，卻也乾淨雅緻。對門擺着一扇繪有山水的木架屏風，隔開外廳與內室，外廳擺放圓桌圓凳，牆上掛着四季圖，屏風後臨窗有方形長桌，左右兩張木牀，牀頭都擺着木櫃。
“我們這店裏簡陋，盥洗都在下面，若要用什麼，郎君儘管吩咐我，立馬給送上來。”
墨易點點頭，阿岐方轉身離去。
“好些妖怪呢。”
紫玘把隨身包袱往牀上一扔，自己也躺了上去，“不過你說得對，都是一身清氣沒有喫過人的。”
墨易推開窗戶，外面風雪正緊，“這麼冷的天，又在山裏，該有暖爐纔對。”
“你說他們裝人扮得不像，外頭迎客的可是霧妖，客棧應該沒打算遮掩。”
“我覺得冷。”
紫玘看向墨易，“你是挺會裝的。”
墨易笑了笑，正想說什麼，忽然聽到樓下起了嘈雜聲，他們對視一眼，即出門去看——
原來店裏來了位穿着破舊道士袍的老翁，非扯着黑衣男子要酒喝，黑衣男子不肯，兩相爭執便鬧了起來。
老闆娘在中間好生相勸，奈何老頭兒就是不聽，這邊乾脆往地上一躺，死活要黑衣男子請他喝酒。
“我請你。”紅衣姑娘拿自己的一壺酒，走到老頭兒面前，“我點的酒是這店裏最好的。”
老頭兒眯着眼，“小姑娘，我就只喝他桌上的。”
墨易站的稍後，聽着吱呀一聲，見旁邊的門一開，走出一位衣着樸素，以木簪挽發的老媼，她只看了眼樓下，就轉身回房。
倒是東面出來的一位錦衣公子看得熱鬧。
“老翁……”
“這酒予你好了。”黑衣男子見老頭兒實在難纏，不想再與之爭執下去，便退了一步。
“捨得好啊——有舍纔有得。”老頭兒笑眯眯接下酒盅，喊店裏趕緊給他上菜。
如此一來，圍觀的自也一一散去。
不過一會兒，阿岐送來熱水，又說了些告罪的話。
墨易洗漱後，藉着燈光從包袱裏取出刻刀，又忙起木雕。
紫玘看了他兩眼，而後轉過身，面朝裏睡覺去了。
已經後半夜了，沒過多久樓裏就安靜下來。這間客棧簡陋，窗戶縫漏風，燭火總時不時跳兩下。
墨易又忙了半個時辰，收好刻刀，吹滅燭火，躺到牀上不過一會兒，迷糊着正要睡沉，忽聽着窗外的風聲不太對——
他忙翻身起來，藉着窗縫向外望去，只見谷地邊緣一隊披着黑衣斗篷的人正合圍這處深谷。
谷底往上，坡勢甚緩。
方圓數裏沒有遮掩物，他眼見着黑衣人合圍後一點點縮小，中心正是這間客棧。
墨易拍醒紫玘，示意他看看窗外。
這時黑衣人已是很近了，紫玘看了兩眼，隨即皺眉，又細看一遍，側過頭，無聲道：“巫。”
這時樓下傳來開門聲，“貴客臨門，是我有失遠迎了。”
一時間，雪勢驟急，風聲爆吼，齊齊撲進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