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昏雲暗，祠堂裏燈火通明。
正殿兩側燃着百盞青銅長明燈，燈託形如火焰，焰尖上懸空亮着溫暖和煦的靈光，恍如初生的魂火。
殿正中雲臺上，供奉着數十面黑色神牌——戰死即是如此，留不下一盞引魂的長明燈。
唯有刻下生平的一塊神牌。
果果就坐在父母神牌下的蒲團上。
“寫這信時，正是傍晚，海上晚霞瑰麗。”
“我不由想起當年，落日晚霞裏，阿羽揹着你，攀上我家的院牆，驚得我打翻了曬花的竹匾。
就這樣毀了我一鍋玫瑰花糕……
那時，我帶着你回到有歸，一路上你都昏迷不醒。我真擔心救不下你。好在，後來你一切平安。
抵達南府後，你祖父向我拜謝，感激阿羽和我救你。又與我致歉，爲了你的安危，要封印你關於阿羽和我的很多記憶。
對於此事，我是同意的。我想，阿羽也是如此。我也相信，你能理解你祖父的這個決定。
我們都希望你，平安長大。
故而，知你性命無憂時，我便計劃着返鄉。
只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吧。
那日，你姑祖母帶着你上街，是要與我遠遠見一面。
卻不想，你會在街上一家書攤前，將這書抱在懷裏。
那時候，我忍不住想，你是不是對我和阿羽給你講的故事，還有印象，你忘了但又沒有忘。
是以，我決定留在南府開一家書鋪。
這些年，在近旁看着你平安長大，我很開心。
想來，若阿羽見你如今平安喜樂，也會很開心。
果果，我一直都想告訴你，阿羽和我選擇救你，是我們遵從內心的決定。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曾與你說過，我和阿羽在蒼山修煉，初次入世時，于山下小鎮上，聽到學堂裏的老先生教人向善。
起始，我和阿羽都不以爲然。
後來，我和阿羽久遊人間，遇到了一位姑娘，就是她讓我們相信，這世間真的存有善義。
那時我們就立志，即使是妖，也要擇一道，守一生。
所以，我和阿羽都不願看到，你因我們的選擇而苛責自己。
不覺間天已黑了，我也該停下筆。
只是爲了即將的離別有些猶豫不決，想了又想，終究不忍和你當面告別……”
嗚嗚風聲過，廊下又飄起碎雪。
果果收起信，看向雲臺上的神牌，一些甚是久遠的回憶，又倏然從腦海閃過——
阿羽帶着她，從秋天逃亡到冬天。
第一場雪落下時，她們正巧路過一個小縣城。
隨着天色暗下，街上也冷清起來。
循着無意間聞到的一絲面香，她們七拐八繞，找到了巷子裏的一家老麪館。
麪館裏浮着熱氣聚出的白霧，裝修看着也有些年頭，許是這老舊樣子，雖然面香勾鼻，客人卻不多。
阿羽和她在麪館裏坐下。
隔着熱氣朦朧的玻璃窗，就見一口大鐵鍋裏燉着奶白濃郁的骨湯，咕嘟咕嘟沸個不停。
面貌普通的青年男子，繫着圍裙，從裏面端着碗清湯麪放到鄰桌的客人面前，隨即轉向他們，“這牆上貼着單子，二位看看要喫點兒什麼？”
“兩碗清湯麪。”
“好哩。”
不過一會兒，清湯麪上桌。
阿羽叮囑她，讓她慢些，別燙着。
她乖巧應聲，而後挑起面，吹了吹，咬了上去，鮮香蔓延，從心裏就暖和起來。
那時候她年紀小，幾句話就被阿羽哄過去了。
現在想來，阿羽該是在憂慮吧。
她們當時爲了躲避追捕，慌不擇路，不僅離海岸越來越遠，也無法靠近有女媧族裔駐守的城市。
若一直這樣逃亡下去，終有一日，會陷入絕境。
而今時今日，她已經無法去問阿羽當時都想了什麼。
她只記得，那天之後，阿羽開始帶着她接觸人類社會。
她開始笨拙的模仿，學那些人類小孩唸的書，玩的遊戲，也像人類小孩一樣去遊樂場玩耍……也學着不用靈力，獨立做一些簡單的餐食。
那時候阿羽是不是在想，如果他不在她身邊，她又未能回家，她也要平安長大……
冬去春來，她已經很像一個人類的孩子了。
阿羽帶着她離開那座小縣城，不再繼續向北，而是折向西南，西南方有女媧族新建的祖地，也有他的故鄉——蒼山。
阿羽選的，是一條很難走的路。
淚水無聲滾落，果果視野裏的神牌模糊起來。
“果果——”
果果抹了抹眼淚，側過頭，“姑祖母。”
她哭的久了，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
“給你燉了糖梨甜汁，喝些吧。”
書筠坐到果果旁邊的蒲團上，將手中的托盤放下。
掀開白瓷蓋，盛着琥珀色的糖汁裏，梨肉晶瑩淡黃，紅枸杞微微浮動，空中亦飄起悠悠甜梨香。
書筠看着果果，“我們爲阿羽刻神牌吧。”
果果一怔，睜着哭紅的眼睛驚訝的看過去，“姑祖母？”
書筠捏着棉帕擡手給果果擦臉，“我和你爺爺很早就想爲他立神牌，供奉在祠堂裏，只那時候怕影響你，就擱置了。”
“現在你已恢復記憶，便該把這事辦了。”
書筠見果果神情有些呆，收起帕子，緩聲道：“果果，我們家沒有那些古板的規矩。”
“都說有歸子民的先祖是神，可即使我從小聽到大，都覺得這事很遙遠。”
“遙遠到，高坐雲巔，俯視衆生，如鏡花水月。遙遠到，只這樣每日有書可讀，有茶可品，就覺得是很好的一生。”
書筠講到這裏，話裏有着未盡的嘆息。
過了一會兒，她方語重心長繼續道：“果果，被供奉在雲臺上的這些神牌，不是因爲她們是姜氏神裔，是因爲她們爲了心中所向，以命相守。”
書筠說到這裏，擡眸看向雲臺上的神牌，裏面有她年紀輕輕就早逝的侄兒夫妻，有她音容笑貌已要模糊的父親，也有她未曾謀面只有聽聞的叔祖……
“果果，你未來有很長的路要走。待以後所見越多，自越能明白，在這世間萬象，芸芸衆生中，善良，有多麼難能可貴。”
“而從善念到善行，會有多近又會有多遠。”
“果果，行善者，是神裔還是妖並無分別。”
“我和你爺爺沒有見過阿羽。但是一想到在我們日夜牽掛你安危的日子裏，有一位這樣善良的妖在你身邊照顧你，我們就衷心感謝上蒼厚愛。”
“我們想一直記得阿羽。”
“姑祖母！”果果垂眸輕聲道，“我想親自給阿羽刻神牌。”
“我會一直記得，記得阿羽，記得阿悅姐姐。”
長明燈火裏，書筠看着果果，目含慈愛，輕聲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