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國公府,曲聲悠揚,青山綠水,白色幕布上,已演到城郊處,黃昏中,十三個少年少女,守在樹下,翹首張望,等着那小公子抱着鱷魚尾巴來,赴約應諾。
可惜左等右等,暮色四合,斜陽碎了金黃一地後,那個俊秀的小公子依然沒有出現。
十三袖中,一位抱琴的少年席地而坐,撫完一曲後,冷峻開口:“走吧,他不會來了。”
最爲年長的大哥也點點頭,嘆了聲:“文弱書生一個,不諳武功,有心無力,如何能殺掉一池鱷魚,我看我們還是……”
他話音未落,斜陽盡頭,已有一個俊秀身影氣喘吁吁地奔來,十三袖中的紅衣少女眼睛一亮,興奮不已:“他來了,他來了!他沒有騙我們!”
人一到了跟前,還來不及說一句話,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滿頭大汗地甩開了懷裏的包袱,“累死我了,累死我了,這幾條尾巴還真重……”
十三袖湊上前一看,那散開的包袱裏,還真是幾條血淋淋的鱷魚尾巴,衆人大驚,直問小公子如何辦到的。
那小公子坐在地上,伸手不住給自己扇着風,笑得狡黠機靈:“我弄了點硫磺硝石,做了些火藥,直接把那鱷魚池子炸掉了,現在苟府一片大亂,誰也顧不上我,我便趁機辭行,那‘狗大人’還送了我一包銀子呢,我出城時,直接散給了城門處的小乞兒們,這纔來晚了……”
這得意的小語氣,逗笑了旁邊的紅衣少女,她蹲下身來,掏出手帕,爲小公子細細擦汗,誇他聰明機智,雖不會武,卻頗有俠義肝膽,不比他們十三袖遜色。
那撫琴的冷峻少年聽了,微微別過了頭,薄脣緊抿,不發一言。
當時黃昏籠罩長空,城郊草木隨風搖曳,花香繚人,天地間一片靜謐安好。
那小公子忽然握住了紅衣少女的手,兩人側影如畫,四目相對,他說:“我跟你們一同上路,闖蕩江湖,行俠仗義,好不好?”
叮的一聲,絃樂起,燈光隱,皮影戲就此落幕,留下餘韻無限,回味悠長。
滿場靜了靜,緊接着,爆發出陣陣喝彩。
“好,好看極了,這齣戲實在妙!”
“精彩精彩,怎就完了呢,還沒看夠呢!”
“好個行俠仗義,快意生平,原來皮影戲這般好看,今日真是一睹眼福!”
……
首座上,聞人靖與阮小眉悄悄溼了眼眶,彼此對望,像跨過年年歲歲,又回到了一生最心動的年少。
他們在案臺下握住了對方的手,心潮起伏,時光悠悠,一場江湖大夢,一段刻骨相愛,白衣蒼狗,風掠山岡,一眨眼,竟已過去了這麼多年。
臺上又響起皮影戲開場時的那段長笛,月光之下,兩道身影從白色幕布後走了出來,在衆人跟前站定,吟吟淺笑,少女一襲明豔紅衣,少年一身俊秀青衫,像從那段皮影戲中走了下來般。
清月籠罩高臺,少年持笛,少女舞劍,兩人隨風而動,相視而笑,默契異常,似帶來了青峯流水,山居劍意般,輕盈若夢,月下便如一對神仙眷侶,驚豔了全場,一時令所有人都看癡了。
座上的付遠之卻驟然握緊了手,眸中寫滿了不可思議,嘴脣翕動,緊盯臺上配合默契的兩人。
待到一段劍舞完畢,那紅衣少女輕巧旋身,俏生生抓了劍,單膝一跪,對着首座上的阮小眉一拱手,笑吟吟道:“阿雋給孃親賀生,恭祝孃親福海壽山,北堂萱茂,日日喜樂無憂。”
月光灑在她身上,那清雋眉眼如畫,周身靈氣四溢,透着說不出的嬌俏可人。
滿場一怔,尚未回過神時,聞人靖已自人羣中起身,撫掌而笑:“好,好,有心了!不愧是我家五姑娘,盡得你娘風采,這份大禮別致有趣,意義非凡,送得好!”
隨着這一聲誇讚,衆人才如夢初醒,紛紛撫掌喝彩,對這段劍舞與方纔的皮影戲讚不絕口,萬未想到竟會是五小姐的精心大作。
一片驚豔之聲中,首座上的另一位大夫人卻冷着眉眼,臉色十分難看,她旁邊的聞人姝更是不甘心地絞了手絹,低聲忿然道:“爲了出風頭,竟把書院的師弟也帶進府了,弄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民間玩意兒,真是丟盡世家之風,毫不知羞!”
這番小小動作,盡數落在了臺下,付遠之一雙沉靜秀致的眸中。
他慢慢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冷了目光。
一場盛宴下來,賓客盡歡,奉國公府好久沒有這麼熱鬧過。
宴散夜深,聞人雋去送駱秋遲出府時,在門口還隱隱興奮着,一雙眸子明亮若星:“我真是沒想到,爹爹會這樣誇我,他剛纔還給我夾了不少菜呢,說我穿紅衣很好看,有娘年輕時候的幾分明豔模樣,讓我多穿些鮮豔的衣裳,多學幾套劍舞,不要總是死氣沉沉地關在屋子裏,像個書呆子似的……你瞧見了嗎,你都瞧見了嗎?”
駱秋遲笑了笑,看着聞人雋手舞足蹈的興奮樣,伸手揉了揉她腦袋,溫柔道:“瞧見了,我都瞧見了,你今天做得很好,記性也要誇上一誇,我教你的劍招,你半天就學會了,你這麼聰穎靈慧,你爹怎麼會不喜歡呢?”
聞人雋長睫一顫,怔怔看着駱秋遲,心頭涌起不知形容的滋味,她忽然張開雙臂,將他一把抱住了。
紅衣飛揚,似個真正瀟灑不拘,行走江湖的俠女般。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如果沒有你,今夜這些美好都不會屬於我,我永遠不會在這麼多人面前,發光發亮,也永遠不會得到爹爹的認可……我好開心,我今天真的好開心!”
懷中的少女纖秀柔軟,小小的一團,卻充實了駱秋遲整個心房,爲他帶來陣陣暖意,他微微揚起脣角,也一點點伸手,輕柔地回抱住了懷中人。
“開心就好,我也很開心……非常非常。”
門內暗處,一道俊秀身影久久未動,孤影伶仃,一雙眼沉鬱冰冷,靜靜看着門外這一幕。
月下,聞人雋鬆開了駱秋遲,從懷裏掏出那兩個陶瓷娃娃,在駱秋遲眼前晃了晃,笑道:“這個給你,小駱駝哥哥。”
“這個歸我,小猴子妹妹,咱們一人一個,好不好?”
駱秋遲接過那憨態可掬的男童,笑了笑:“好啊,可是……你說反了纔對。”
他拿過聞人雋手中那個女童,將自己的塞給她,兩相對調,揚眉笑道:“這樣纔對,你覺得呢?”
聞人雋被他那漆黑粲然的眸子一瞧,心頭跳動不止,臉上一紅,低下頭去:“好,那就這樣,互相拿着對方的,很好……”
駱秋遲將那女童細細收入懷中,對着聞人雋笑了笑,青衫飛揚間,倏忽狀似不經意道:“對了,你喜歡什麼顏色的髮簪?”
“髮簪?”聞人雋擡頭。
駱秋遲笑而不語,夜風掠過他幾縷長髮,月下更添幾分俊逸瀟灑,聞人雋看着他,腦中靈光一閃,驀然明白過來——秉燭夜遊日!
那盛會是陳院首定下的規矩,在遊湖泛舟前,還有一個環節,就是男女弟子——
互贈髮簪。
因爲遊湖必須是一男一女,所以通過這種方式,各自來挑選想要攜手遊湖的同伴,男女皆可送出髮簪,如果你所送之人收下了你的髮簪,並回以髮簪贈你,便是接受了你的邀請,兩人結對成功,可一同遊湖泛舟,吟詩作賦,賞湖心曇花之景。
是故,每位弟子在參加秉燭夜遊日前,都要準備一支髮簪,這代表着特殊的寓意。
奉國公府門前,清月如霜,一地銀白,聞人雋衣裙搖曳,不勝纖柔動人。
她有些羞赧地低下了頭:“燕草如碧絲,我喜歡……碧色的髮簪。”
“嗯,我記住了。”駱秋遲輕輕一笑,溫柔如許。
待他離去後,聞人雋才忽然想起什麼,迎風喊道:“啊,你還沒告訴我你喜歡什麼顏色的?”
可惜那道俊逸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聞人雋獨立門邊,久久的,才莞爾一笑:“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我要碧色,那你便要綠色的吧。”
她仰頭望月,滿心滿眼都是歡喜,卻全然不知,一門之隔,也有人與她同樣在望着一輪清月,只是心境一如春風,一如寒冬。
付遠之微微低了頭,看着手中掌紋,脣邊泛起一絲苦笑:“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閉上眼,衣襟染露,一抹冷意飄入風中。